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去北方时是11月底。天雨且冷。那是一把红绿相间花纹很大的伞:买伞的时候我说我喜欢这种大起大落大红大绿的伞。在北方的11月,这样的伞使人若有所思。可是伞终于是丢了,在一个傍晚,一个细细的雨丝布满了大街小巷也布满了眼帘的时候,被我忘在了一个电话亭里。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
北方的路是苍白的,在低矮的天空下面,树木突兀地支撑着站立在道路的两旁,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恶梦般布满老茧。雾,很冷,象雨。雨中的树干是黑色的,这种树干黑得让人分外绝望。我躲在宾馆的暖气里,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打电话。来北方的目的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剩下的是一个没有目的的异乡人,在异乡之地毫无理由地存在着。一次目的感很强的旅行会突然间失去理由,突然令人不知所措。我犹豫着去哪里,一个上午就这样犹豫掉了,其实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现在身外的目的地消失了,我被迫回到自己,被迫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可是我却不能把自己当成目的,当成目的地,我只能将自己当成去目的地的工具,我的身体只能是我的工具,当我失去了目标我的这副工具就显得六神无主了。我对着自己看来看去,我的身体在北方的空气中无比僵硬。为什么我不能和自己安祥地呆在一起?为什么我只是认为旅行着、运动着才有意义?
常常我看到我的身体,它在这个世界瘦削地疲倦地走着,在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总是好像要奔向某个目的地。我知道它没有最终的目的,那个最终的目的地只是一只黑色的四方盒子而已。但我不能告诉它,我不能让它停下来。我的身体,就像大地不能没有植物一样它不能没有理想。
你看我现在,在北方的一个宾馆里,我是突然地陷入一种慌张之中的,我失去外在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如何安妥我的身体,如何与它深切地相守在一起。
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寂寞地厮守在一起。但是我们是不合谐两个人。
一个和家人居住在一起的人如果远行,他一走出那个家门,他的家就变成了一个期待结构,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因为他的远行而改变了:他经常坐的那张椅子,在家人吃饭的时候依然被想象中的他占据着,其他人是不会坐到那张椅子上去的,这张椅子就象他依然在场一样地属于他,家人对他的想象使他成了不在场的在场者,这张空着的椅子就是对他的期待。他在家的证明比比皆是,一个偶然的电话铃声会牵动家人的心:她在想是不是他从远方打回来的?
一个独身的人远行归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1997年的11月我已经结婚了,但是我没有家。没有人等待我,远方的我也没有可以思念的人,我对那个“家”的思念是抽象的,是对物的思念:对家具、墙壁、书桌……这些东西之所以进入我的思念,只是因为我用它们,用得久了,熟悉了,我抚摸它们,依靠它们,和它们朝夕相处,在它们身上有我的印迹,与它们在一起我觉得安全,没有和陌生的事物在一起时的那种动摇感,打开书桌的抽屉,我可以预料哪一本书会在抽屉中展现出来,打开热水器的笼头知道它的水温正是我所需要的,不会很烫,也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了。我熟悉它们。我对熟悉的事物的这种感觉就是思念。
现在我再次回想我来北方的目的,1997年的11月,这个时候所有的火车上都在流行陈明的《快乐老家》。陈明说:“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也许在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到达。”对于这段歌词,我是事后3年,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才听懂了,“跟我走吧”――请相信我,和我一起走;“天亮就出发”,――让我们早些,再早些出发;“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再穿过一条河流就能到达了,快乐老家近在咫尺。好了,让我们行动吧,我对我的身体说。
91年的时候,我非常喜欢旅行。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它的魅力超过了“远方”,远方――我不知道的地方,召唤着我。去远方,去看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自然、陌生的人们以及陌生的生活方式,一片好山好水,一座充满传说和幻想的城市,另一些和我们不同的人们,多好啊,去一个陌生的异地,在一个没有熟人、单位、领导、工资、房子、职称的地方,自己对于那个地方完全是陌生的,自己对于那个地方的人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和那个在家里天天到菜场买菜的人,那个一大早匆匆爬起来上班的人,那个一分钱也要掂着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去远方,去旅游,我们其实是和这个陌生人──我们自己的陌生人约会,它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老朋友,是我们幻想中的亲人,是我们脑海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我们常常思念它,想念它,可是在平常的庸常的生活中我们无法见到它,现在我们去远方,我们和这个陌生人约会,在一个神奇的异地我们去见这个人。在远方我们尽情地挥霍时间,挥霍想象,挥霍金钱,在远方与我们的“陌生人”约会时我们一掷千金,这是我们在远方为我们的浪漫、激情所用的定金。因此旅游应该有一个更为本质的定义:日常生活的中断与出离;自己的陌生化。
让自己成为一个陌生人,让自己从日日相见的我们的朋友、天天照面的同事中间消失。因为天天见面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存在习以为常,他们已经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然而现在我们从他们身边抽身离去,我们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这时我们的朋友开始思念我们,他们突然意识到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变得重要起来。因为我们的突然缺席,因为我们的不在场,我们的朋友反而感到了我们的在场,我们成了他们中间不在场的在场者,我们的朋友不再把我们看成是那个天天出现的毫无新意的人,他们开始回忆我们在场的情景,开始想象我们在远方有一次美丽的恋情,一个浪漫的故事,在远方的我们被我们的朋友思念着(一次异地之旅就这样使我们成了一个重要的人,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想象着、我们一下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人,成了世界上最被人羡慕的人,我们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在办公室里谈论我们,我们的故事象玫瑰花一样开满了办公室,甚至开到了朋友的梦里。
91年的时候,我到处跑,试图把整个中国跑遍,然后就绝望地回家,在家乡终老,那个时候我想大学毕业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我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反对这个命运,1991年的时候我试图将我的一生,一生中对远方的渴望都用完。
1991年的时候,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大地上行走啊!直到现在有些地方我都不敢再去,我害怕当时的感觉,害怕那种一去不回的冲动再次击中我。那时候我想再也用不着回去了,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张自由的通行证,它让我们在大地上自由地来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可以在大地上任意地迁徙,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