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很干净,手有些粗糙,但是很温暖,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我总是愿意被她的手握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愿意我的脚放在她的怀里,而白天的时候我愿意我的手被她握着。走到田头去,看祖父是否回来吃饭了,走到李家去借一下米簸箕。或者就是这样握着,扒在她的膝盖上。
我们在祖母的年代是贫穷的,祖父买回来的东西几乎都和贫穷有关,鱼有些脱鳞,肉有些黯淡,蔬菜有些萎缩,祖父常常为了这些要在街上转悠一整天(那是一个人人都有时间,却没有有权利将这些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时代,人们只有将时间使用在节省花费上的权利而没有将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权利,这是多么荒唐的现实啊,然而这又千真万确曾是一代人的现实),我是16岁了,才知道祖父在街上转悠,他是在等待那些鱼脱鳞,那些肉黯淡下去,那些鲜艳的水灵的蔬菜开始萎缩,然后再买下它们(此刻,我在想作为一个祖父,他带着这些吃食在暮色苍茫中回家,他心中的感受会是什么样的呢),但是,经过祖母的手,这些似乎都变得富贵起来,每次家里有这样的街上菜肴出现,它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洋溢着富贵的喜气。那是在傍晚的时候,我们把桌子端到场院里,燃上熏草,这个时候萤火虫就在身边飞了,知了在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月光就会撒一地。大多数时候,会有长辈客人,例如外太婆,自然我们有些拘谨了。饭后,祖母洗了碗,就是送外太婆回去的时候了,祖母会牵这我们的手一起送,一直送过两村相界的木桥。然后,我们回家,一路在月光中走,仿佛月亮在跟着我们,稻田的气息,河水的气息,昆虫的气息,还有雾和露水的气息伴着我们走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我离开。那年我参加中考,祖母早早地起来了,做了元子,放一碗在灶头的菩萨面前,点上香,然后把我喊起来,吃了早饭,在菩萨面前磕了头,我得走了,祖母就照例把我送到门口。那年我考取了海门师范,我成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国家人员”,我的祖母非常高兴,我看得出。我也高兴。
此后,我就只能半年甚至一年回去一趟了。
“回到老家,仿佛时间停止了。那些事物毫无变化,桌子是10年前的,椅子呢?12年前它就在那里了,这些年它除了一天一天陈旧着,陈旧着以外,还有什么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的东西了,在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上我都能看到往日的影子在隐隐地漂游,这就是衰老,一切都是怀旧主义的。它们都只是和往日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某个不知道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他们都会在瞬间将我带到某一个往日的记忆中,我拥有的主要就是这些记忆,而不是幻想。而这些记忆就凝定在这些旧了的物品中,我的潜意识里是否希望通过它们而保持记忆,我的忆旧的疾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在这样的家中,我就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生活在记忆里,我被这些记忆包围了。或者我就生活在过去。”
这段话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出现在我的笔记本中,时间大约是1997年的5月,它的前一页是关于库恩范式理论的一个札记,后一页是关于“奔跑”意象的一个分析。我是在什么情况,什么样的情绪中写下了那样一段文字的呢?那里的“老家”一定是我祖母和祖父的家。那个时候,1997年的那个时候,我对“老家”这个词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绝望?似乎这里面没有忧伤,而是绝望,此刻我读上面那段文字,我没有读到忧伤。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老家”了,我已经有3年没有回“老家”了,我的祖母已经不在了,我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然而,回家的记忆却始终那样鲜明。一切都还依旧,屋角我小时候刻划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还在,丝瓜还长在记忆中的地方,堂屋檐角的燕巢还在,但是,当我离开,当祖母送我离开,不是照例送到门口,而是特别的送我到了村口,当村口的小木桥变成了水泥桥,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我的心里是那么凄凉,这不对;祖母的步态那么滞重,这不对。我的祖母,我的祖父,他们是在衰老了。这也不对。
那年,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有很多的声音,筷子在祖母的手中交错的声音,水缸里水瓢晃动的声音,旧式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麦子拔节的声音,霜落在草垛上的声音,还有朝霞在东边的树稍上睡着了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无比清晰,然而祖母的声音、祖父的声音却非常模糊。
这是95年以前的事情。95年,我的祖父离开我们了,我的祖母也离开我们了。
因为食道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进食了。她躺在堂屋的床上,静静地,没有声息地躺着。那就是我的祖母,我在祖母这样躺着一个月以后到家,来到她的床前。我以前的祖母,那个把我揽在怀里用手臂给我当枕头的祖母就这样躺着,悄悄地,仿佛睡着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她醒着,她不说话地醒着。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是多么地不协调啊!
在她的身上我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了。时间这个疯子,你看他对祖母干了些什么?他抽掉了祖母身上几乎所有的水分,他埝碎了祖母的身体,现在祖母瘦得皮包骨头了,瘦得连翻身都没有力气了,她只能在父亲的搬动中翻身。可是他保留了祖母的灵魂,我的祖母依然活着。
她的身体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把最后的痛苦留给了她的灵魂,我知道在祖母毫无声息的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面,我的祖母正象一面鼓被敲得隆隆作响,她无法安顿自己的灵魂,使它象自己的身体一样永远地睡着。
她乞求得到安眠药,一种可以帮助她的灵魂的东西。然而尘世间的人们都是懦夫,我们有安眠药,但是我们不拿给她,我们把她的灵魂留在她的身体里,让她的灵魂在死亡之路上独自和她的身体搏斗。我们希望她死去,我们希望她的灵魂早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好让我们将她的身体火化,我们都是有道德的人,我们知道名声、礼仪、孝道……在这些方面我们的责任是善待祖母的身体,为她的身体装殓并间歇地哭泣,我们将以盛大的仪式操作此事并在操作中凄容满面,然后我们把她的身体送走。而在这之前,则是祖母的事,我们大家都聚拢在这里,我们期待着,甚至有些焦急,我们期待祖母赶快完成这个过程,期待她的灵魂赶快些再赶快些离开她的身体。
可是我们不会帮助她,我们袖手旁观……
现在,我要从祖母的身边离开了,象一个真正的可耻的人一样地离开我的祖母,把她和她的身体孤独地留在那里,然后我离开了,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祖母的灵魂跋涉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相信祖母的灵魂是一定去天堂的,她一生没有什么业绩,可是却抚养了7个孩子,将他们送上了社会,在她老年的时候还带大了我和哥哥,她没有什么业绩,可是她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她都偿过了──本世纪中国的所有痛苦形式她都偿过了,战争、饥饿、政治恐惧、死亡……现在如果祖母的灵魂脱离她的肉体应该一定是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祖母最后的路了,祖母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痛苦了,她独自上路。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尘世的眼光将无法抵达的尽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祖母了,从此我的祖母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大街上青春的少女们穿着超短裙,她们的大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们的胸脯高高地耸立,她们高昂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而我一个忧郁的颓废的读书人在布满阳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风将我的头发吹了起来,我手里的一张帐单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我追逐着我的帐单在大街上疯狂奔驰,一辆车鸣笛靠近……这些祖母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