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我们的心中,地位不及祖母。在我们的印象中,总是他一大早扫地的声音伴着我们醒来,每天第一眼看到的祖父总是在扫地,然后他就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在灶膛的下方出现,给灶膛添火,他有节奏地拉着风箱,仿佛一个鼓手在敲打着乐器,这乐曲是欢乐的,理想主义的,钩起我们的食欲和同样欢乐的情绪。祖父的风箱声使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气息。此外,祖父是沉默的,他静静地吸着水烟,水烟袋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一种清脆的好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的祖父,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他在固定的时间消失,在固定的时间出现,他是孤独的,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年,直到他身边的光线彻底地黯淡了,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他了。我的祖父不在了,那年我回到家,常常会坐在堂屋里,面对祖父的灵位,忧伤得不能自己,我看不到我的祖父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祖母就会拉住 我的手,祖母说,不要站在这里,然后落泪。有的时候,我想也许祖父依然在外面劳作,他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其实,我的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每天定时给祖父乘饭,定时给祖父烧纸钱,仿佛祖父依然健在。
但是,我的祖父是不相信鬼神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相信鬼神,那次,天黑得格外利落,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留下,我和祖父从太外婆那里回家,我们要路过一片坟场。我紧紧地撰住了祖父的手,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身子。
这个时候,祖父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说:“是的,我怕鬼。”
祖父说:“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鬼。”
“那么,菩萨呢?”
“也没有看见过。”
“那你还烧经(通州乡下的一种祭祀仪式)干吗?”
“只是表达一种纪念罢了。”
现在,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许多声音都消散了,没有踪迹了,但是祖父的话一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祖父的话在我5岁的时候启发了我的无神论思想,这是实证主义思维在我的脑海里最重要的一次演示。我的祖父,他是个哲学家。
祖父是吝啬的,祖父的这个性格给很多人垢病。以前,我常不能理解祖父的吝啬。后来渐渐地理解得多了。贫穷的一家之主,在不能自由地赚取更多的钱扶养家人的时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节俭,尽量地将开支节俭到最低限度。这是那个时代男人的集体悲哀。其实,他的吝啬对自己更刻酷,我看到的他总是很少吃菜,有什么好吃的他从来不吃,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例如祖母在分配好的吃食的时候,并不问他要不要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好吃的。据说,祖父曾经有过很多钱,他有过一座槽坊,一家杂货铺,还有就是乡下的地和房子,50年代以后他回到乡下了,后来他就没有房子和地了,后来,他努力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赚钱,但是都失败了,他尝试过贩运但是被没收,他尝试过织布但是被拒收,以至于他的儿女只能远走他乡,有一双走到了新疆,后来他尝试过卖自酿的酒酿,繁育猪崽,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曾经,我为祖父的吝啬而羞愧,为家里的简陋而感到自卑。但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吝啬如果不是出于病态,而是出于局势,要比挥霍和放弃高尚得多,它是责任感的表现,它让我们在贫困中坚持了下来,我们是节俭的,但是依然是体面的,这就是我们的祖父,它能够给我们的生活,这也许是可悲的,但是一点儿也不值得羞愧。
当然祖父的吝啬是被迫的,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似乎并不是什么壮丽的举动,甚至和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典型性格也不可同日而语,例如,葛朗台,这个人物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作者让他穿得破烂、吃得穷酸、过得拘谨。几乎是有点儿可怜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葛朗台的吝啬是出于他自己自主的选择,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力的产物,由此,我感到葛朗台的吝啬倒是有一点儿值得我们钦佩,至少,他不是因为外力的强制而选择了吝啬。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巨大的意志力的,能将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信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如此地程度。而祖父的吝啬是另一种吝啬。
那个时候,匮乏被刻意地制造,为了某种疯狂的乌托邦幻想,为了刻意地消灭某种对敌对阶级,为了某种整体实力的强大,甚至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考验人们的意志,为了“集体”的强大“个人”必须生活在贫困线上,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这种极端的现象在今天已经不容易看见了,但是,并没有消失。我们都看到了,私人购买摩托车、汽车需要缴纳附加税,私人购买空调要缴纳增容费,用电超额要缴纳加倍的电费等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限制着个人享受生活,这个无形的力量正在用外力使人们选择吝啬的生活方式,不用私人汽车、摩托车,不用空调等等等等,反正享受生活的事情要尽量的克制。实际上,这会儿,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吝啬鬼”,然而,他们的吝啬要比葛朗台在人格上要可悲。为什么?葛朗台是自己选择了吝啬,而我们是被迫地选择了吝啬,正出卖着自己的意志。葛朗台的吝啬是得到了自己的意志,而我们的吝啬是出卖了自己的意志。我的祖父也是如此,但是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的时代的问题。他的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严重得多。
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书中说:“那种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观点,其所具有的含义远远超出了自然资源的保护问题。这个论点并不只是认为只有整体社会才能够满足诸如安全或者国防等某些未来的需要,而且也是指社会在一般情况下应当将其更多的资源投入到为将来提供储备的工作上去,而且投入的资源应当比个人分别决定者要多……然而我们必须指出的是,除了那些主张这种做法的人的武断判断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佐证这个观点。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中,我们不仅没有理由要求过去几代人应当为我们提供多于他们已提供的东西,而且也同样没有任何理由为个人开脱其对未来的责任。上述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论辩,由于这样一个常被人们征引的逻辑荒谬的论据而变得毫无意义,这个论据指出,由于政府能够以较低的利率借代,所以它能够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需要。”
由此,我们在想任何一个自由的社会,都没有权力强迫人们为“未来”支付罚金。未来应当由个人来掌握。从这个理由出发,我们就可以说,任何使人成为被迫的吝啬鬼的做法都是不符合人道的,因为它比葛朗台更不人道。
我的梦中很少出现亲人的身影。但是祖父是个例外。那是祖父逝后的第二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祖母见我回来也很高兴,样子似乎爽亮了不少。她天天坚持早起,为我磨豆浆,这让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梦见了我的祖父。梦中的祖父穿着一件长衫,白色的,很飘然,他似乎推着自行车,也许没有,或许他只是在步行,梦中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也记不得了,只是感觉上他已经生活得比较好了,不像当初那么困顿,因此我觉得他很好。
醒来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这个梦非常惊讶,其实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祖父穿长衫的样子,更不知道祖父在解放前是喜欢穿白色的长衫的,但是,我竟然就在梦中见到了那样的祖父,飘逸的,洒脱的,做少爷时候的祖父。这真是个奇迹。
第二天的时候,我把这个梦告诉祖母,祖母说,他们结婚那个时候祖父是喜欢穿白色长衫的,祖父应该就是那样的,她又问我祖父是不是生活得很好,甚至问我祖父身边有没有女人。我想,祖母依然关心着祖父,也依然嫉妒着祖父,即使他们已经分开,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接着,祖母就开始为我担心起来,她问:“是你到了他那里,吃了他给你的东西,还是他到我们这里,你给他吃东西?”
我说:“是他到我们这里来。”我说梦的背景是我们这里。
祖母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说:“他到我们这里来,是有好梦;如果是你跟他去,就不好了。”
我说:“祖母,你不用担心,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相反我心里感到很好。”
是的,我感觉很好,没有任何恐怖,我还能能证实祖父的状态的确很好,非常年轻,音容很有感召力。
他以他从未在我面前展示的一面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用这样的方式垂青于我,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