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处于既是一个人的父亲又是一个人的儿子;我的父亲,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父亲;我的儿子,他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我就这样在这中间。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地带的呢?
常常,站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的高处,俯瞰着这个城市以及它深处的人群,我在想它给我提供了什么呢?这种空间上的自由能给我多少时间上的自由呢?我在我的父亲之后,又在我的儿子之前――想到这个我该是多么地绝望啊,我自己心甘情愿地产生了我的替代者,我将在他之前离开这个世界,此一点儿我已然被造物主通过我的儿子的出生告知,这是我刻意选择的吗?这是我刻意逃避的吗?谁适宜于居住在这里呢?在这个时间段落,这个短暂的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后的时间段落?
那些热衷于逛街的人,热衷于在城市中行走的人,城市是他们的避难所,而大街上的任何一处拐角都会成为他们的天堂――只要有商品在他们身后的橱窗中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们,然而他们却实际上最不需要居住,他们最好的居住地在他们移动着的脚上?而谁最不适宜在这个庞然大物中居住呢?那些,喜欢独处和安静的人,那些被大商场、大迪厅击得摇摇欲坠的人,他们将无法在这个城市安身――这些最需要住房和时间的人,他们将在这个到处是房子和时间的地方流离失所。在这个琳琅满目的时间的王国里,任何人都是勤勉的,他们用勤快的步伐追逐着时间的脚步,他们仿佛是为了赶到时间的前面,然而,他们不能超越他们的父亲,也不能滞后于他们的儿子,事实上,他们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他们的脚步在城市中画出来的只是拜物教的地图,而不可能是自由的时间之旅。
现在让我回到那个高处,在记忆中我是被我的父亲送到这里的,最后,我将被我的儿子抛弃在这里,现在,我离开了我的父亲,带着我的儿子,所有的人都不能将我从这个高处拉下来了,我该履行自己的职责,我该开始想象它,这个城市幽暗的某个过去以及它必然要来临的变成了废墟的未来,我想象这些青春着的高楼变成了断垣残壁,已经不存在了的我自己在这颓废主义的风景中哭泣。而我的儿子将是我唯一的纪念。这是午夜,月光将永远地这样偏斜,我们将永远地生活在这样的午夜,而我是这个城市在午夜时分必然出现的白痴否则,为什么在我的脑中,一切都呈现出废墟的模样,而竟然就在这废墟中痛哭流涕。
到阳台上抽支烟吧,城市深处的不眠人,我从你憔悴的脸上已经看到了你和这个城市是无法合作的。你离开了你的农村,你逃离了你的出生地,离开了你的父亲。那么,为什么不到阳台上去呢?在那个孤独的高处,没有人打搅你,你在这个城市巨大而庄严的图景之外,你的一举一动都不受这个城市的制约,你是自由的。你和乡村的父亲获得了亲密的联系。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和我说:你工作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一路往蝉城来,一路想父亲的话。父亲的心里什么时候装了那些石头?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大学毕业,工作了,父亲说过这样的话,结婚的时候父亲似乎也说了,在我辞去工作读硕士和博士期间,父亲的石头似乎又装上了,那是在不知不觉间装上去的。父亲的人生一路仿佛就在不断地卸下石头,他又在不由自主地装石头。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对于父亲来说,我是他心中的一块石头。
现在我的心里也有石头。关于妻子,关于儿子的石头。这样的石头到底有多少块呢?不清楚,我也会象父亲一样在我的儿子上大学的时候卸一块,在我儿子毕业的时候卸一块,在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再卸一块──这些都是大石头,其实还要数不清的小石头。
这些石头看上去就好象是我的父亲传给我的一样,我象一个接力选手,从父亲的心里卸下的石头来到了我的心里。可这不是父亲的石头:我告诉自己,我的父亲绝不希望我象他一样生活一辈子,可是我却带着和他一样的石头。这些石头是怎么装载到我的心里的?
想到父亲劝我结婚,想到父亲劝我生孩子,想到父亲劝我放弃重新读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这是为什么呢?在他的心里究竟什么东西主宰着?
就这样石头已经装载到了我的心里,在我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之前,它们已经到了那里,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漫长的生命的路程中,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按部就班地卸掉。
我想问父亲:卸掉这些石头的时候,你觉得轻松吗?看到父亲苍老的背影,我问不出口,即使是轻松的,一个苍老的轻松和不轻松又有什么区别吗?即使有区别,我们去明确它有意义吗?
我的父亲,他是否知道他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处境?如果他知道,他该我为绝望,还是无动于衷呢?我能作什么呢?我的怯懦一览无余,我在深深的井底呼唤,大水象黑夜一样铺漫而来,我窒息了,谁来拯救我的窒息?我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在深深的井底,和洪水作战,我被生得象一个孤胆英雄,虽然我并非情愿。
我找不到对我自己的感觉。我无法把自己从成千上万的儿子和父亲中区别开来,我找不到自己身上特殊的标记物,我有的别人都有,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对我多看一眼,有时我非常希望我是一个残疾人。
一种残疾将使我与众不同。
我至今依然不能明白我的母亲当初是凭着怎样的感觉,将我从那些初生的婴儿中指认出来,她的乳汁为什么喂养了我而不是其他某个与我一样的婴儿。她的乳汁使我一天天长大,我听到我的肌肉象雨后的蘑菇一样节节生长,但是我依然不能从人群中认出自己。
我知道人们眼里的我只是一个幻觉,我只是在坚守这个幻觉,在我的父亲心目中的幻觉,在我的儿子心目中的幻觉。
对于我在这个世界的沦陷处境,我守口如瓶,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盼望着我的时间警察,在她的面前我将越过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界限,对我的秘密处境毫无隐讳,我相信她能指认我,她不把我与那些周围的事物混为一谈,在她的面前我将不是一个幻觉,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物,就象世界上所有的物一样扎实可辩,拥有质感和重量,我将象一个真正的物,有独特的用处,为独特的处境所需要,就象一张桌子不会担心自己会被误认为椅子一样,我不再担心会被误认,而且作为物我将永不消失,超越于一切人间的时间法则,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儿子,我是且仅仅是物。
我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你可知道,我的身体需要大地、天空、空气、阳光、泥土等等一切自然的不加修饰的东西,我对我的现实生活感到不满。我的祖父,我的灵魂在儿童的挑逗中,在大人们的唾液中,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早已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醒着,我的眼睛无法合拢,我的肩膀无法和水泥地面亲热,我的耳朵竖着,我的身体不能适应。请你关心我,让位安静些,安静些,抚摸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平静。
我的灵魂如今为什么这么柔嫩,象一片晨露中的叶子,象一根含羞草?亲爱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请你带我飞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在大地和云霓之外,让我只是飞,在虚无的空中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