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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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蓝(3)

宣纸的生产过程当然也是如此,一点也不亚于“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石灰粉。它要经过18道工序100多道操作,而且至今坚持保持着人工生产的“原始状态”,非是坚持有意泥古,也非是固守“落后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而是基于事实:机器生产出来的宣纸,就是怎么也赶不上人工的好——这恐怕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高标准严要求吧?其起主要作用的因素,也是天地作用于生命的神秘力量吧?

当我们正徜徉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中,大口吸吮着皖南山区朴素、纯净的空气时,汽车突然90度一猛拐,驶入一条极狭窄的小胡同。到了尽头,又豁然开朗,一个大院落出现在眼前。经过盘查,我们被放了进去,原来我们进入了宣纸集团的备料场。

几位中年女工,穿着拖到脚面的大皮围裙,正在剥制青檀条。宣纸有三大原料:沙田稻草、青檀皮、杨藤(猕猴桃藤)汁,可谓之“宣纸三君子”。青檀属榆科,是一种石灰质指示性落叶乔木,必须在喀斯特山地、丘陵生长后,才具有纤维细密、均匀、成浆率高等特点。泾县自古就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之说,全县境内的140余座大小山峰,大部分是喀斯特中、高丘陵,是青檀的理想生长地。只见女工们把青檀剥成薄于皮草、长可达丈的条子,几十条捆成一抱。看着似乎没什么神秘,可是把它们和其他二君子沤在一起,经过长长一年时间的“纳天地之光华,吞水火之仙气”,才能加工成白皮燎草,才可以用作宣纸的生产了。

汽车又接着在青葱的山路上驰骋,七拐八弯,开到一片开阔地,戛然停下。这里恰在一座大山的弯抱里,有厂房,有办公大楼,有宿舍楼群,还有商店超市,这回我们是来到中国宣纸集团的大本营了。后来听说,这方圆几公里的平地,原来也都是群山和丘陵,竟是当年的工人们人挖肩扛,硬“造”出来的一片厂区。

经过更加严格的盘查,我们被放行。

生产规模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大,粉碎、调料、抄捞、挤榨、经盘、烘干、剪切、检验、包装……一道道工序,上下衔接,秩序井然。每道工序不过几名、十几名工人,因此很难想象全国,包括日本、韩国、东南亚、美国等等成天见到,用到的那么多宣纸,就是出自这么少数的工人之手。一个个男女工人们全神贯注,不苟言笑,似乎不是在造纸,而是在完成着一个重大的文化传承使命。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抄捞工序:但见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工,各握着一张窗板大的竹帘的两角,同心协力从浆水中“走”一遭,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身后的台子上,掀开竹帘,就“捞”出了一整张湿漉漉的纸。这张纸,整张是否成型,薄厚是否均匀,有无破损之处,等等,全都系于两位工人的手感上——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套线装书,又想起多少次自己见过、用过的宣纸,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心情汹涌激动起来:那一张张雪白高贵的宣纸,原来是这样诞生的!

对,“诞生”,就是这个有分量的词。好比十月怀胎的母亲,经过千辛万苦,用自己生命中最精华的养料,滋养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又好比采撷了日月天地的光华,集纳了千秋万代的精粹,我们中华民族乃至全世界各个民族的文明,点点滴滴,积累至今,写就出一部越来越丰厚、灿烂的人类文明史!

站在我身边的大作家蒋子龙先生,会书法,过去经常使用宣纸,脸上也不由得变了色,连连说:“以后,可不敢随随便便对待宣纸了……”

中国宣纸集团老总畲光斌亦说:“是啊,宣纸的珍贵越来越被世人所认识。现在有些明、清、民国的上好宣纸,一张就是成百上千元,以至于有的人不存钱,改藏宣纸了。”

前面我两次提到,我们进入宣纸集团公司的生产重地时,都是被严格审查了身份后,才被允许进入的。

这是因为历史上,曾几次三番地发生过恶性事件:

1886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中国宣纸夺得了金质奖章(中国另一获得金奖的为风筝)后,又在清光绪末年的上海纸张比赛大会上名列第一。两次闪亮登场,让中国宣纸的名声大振,国际销路大大增加,这可让有些国家的商人睡不着觉了,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别人的腰包,他们狰狞的脸上露出魔鬼的凶相,打定主意要对中国宣纸下手了!

最典型的就是日本。

1903年,日本由政府出面,向满清政府发出邀请函,邀请中国派工商考察团赴日考察。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指名特邀泾县小岭宣纸同业公会主席曹廷柱,而且要求他携带有关原材料,当场一道道表演宣纸的生产过程。

谁也不是傻子,谁看不出其中包藏的祸心呢!而最让人气愤的,是日方的傲慢态度,把个假邀考察,真窃取宣纸生产工艺做得明目张胆,一副全然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的强盗架势。对此,中国宣纸正宗继承人曹廷柱心知肚明,处处小心防范,始终没让日方得逞。日商一计不成,又以月薪10万日元作为诱饵,企图引诱曹廷柱留在日本“为大日本帝国服务”,遭到曹的严词拒绝。

可叹在以后的七八十年中,中国政局进入了多灾多难的民族磨难时期。在历史的一次又一次电闪雷鸣中,中国这艘古老的航船几度风雨飘摇,日方一次次乘人之危,以各种卑劣手段,行窃中国宣纸生产机密。最终传说:连抗战期间都没被强取豪夺的这个珍宝,在上世纪中国的十年内乱中,终于被日商窃走了!听说,日方在其境内,竟已培植出了成片的青檀木基地,另外的沙田稻草和杨藤汁也都弄到手了,欣喜若狂的日商笑得满脸开了花,野心勃勃地算计着造出中国宣纸以后,他们将能获得怎样丰厚的利润。

然而,然而啊——中国宣纸只姓“中国”,不姓外姓!在同样原材料、同样配方、同样工艺的条件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经过一年复一年的可耻的失败,在日本,就是怎么也造不出高品级的宣纸来。

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得出结论,认为是差在气候、气温、水质乃至空气里各种微粒的含量上。也就是说,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只要离开古朴的皖南山林,就会出现南橘北枳的局面,谁也休想触碰到宣纸的灵魂。

灵魂,看不见,摸不着,无声无息,似乎是最虚无缥缈的了。然而灵魂,又是时时、处处飞翔着,最坚硬、最顽强,最不可忽略的一种高贵的存在——之于头顶上,它是天;之于脚底下,它是地;之于人的躯体,它是心脏,是大脑,是支配人所有行动的东君主。人可以21天不吃饭,3天不喝水,但是须臾不可无灵魂。

不知日方最终明白没明白“灵魂”这两个字?!

不过,我却还有着另外的想法:当我站在热气蒸腾的烘烤车间,看到光着脊梁的小伙子,冒着40度的高温,兢兢业业地将一张又一张湿纸贴在机壁上,像呵护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烘干,再像接生婴儿一样精精心心地揭下来时;当我来到剪校车间,看到一群美丽的姑娘,挥起斧头一样的特大号剪刀,略一瞄准,一剪刀下去,100张宣纸就像听令一样齐崭崭地立正站好时;当我来到工人宿舍区,听老辈工人讲述他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地里,一待就是几年、几十年,把他们的一生都奉献在这里时……我的心跳一次次加快,热血一次次冲上脸颊,意念一次次浮上脑海——在我的深心里,越来越坚定地提炼出了这样一个定论:

宣纸的灵魂,其外形,之于泾县的气候、气温、水质、空气等等自然条件,当然是重要的因素;但其内质,却更是决定性的因素,这就是:人——人心——人的生命。没有宣纸匠人们把自己的心血、精气神和生命都投诸进去,是根本生产不出高贵的宣纸来的。

宣纸的生命,有情有性,义薄云天,气吞山河。

纸寿千年,其实是言我“绵绵瓜瓞”的中华民族!

2007年5月28日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

什刹海滋味

北海不是海,景山不是山,然而因了皇家的强霸,它们便都呼作海唤作山了。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可是你呢,什刹海?

你分明是我们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为什么也称作“海”呢?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溽热里,我眺望着一池碧水,内心里在反复揣想。

时间是在一天当中最热的下午,临水而坐,也丝毫不能阻止热浪的侵越。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明丽的骄阳,也没有一丝风。周遭世界,大景小物,一切皆被腻在湿漉漉的桑拿蒸汽里,使人像被塞进了热罐头盒里,摆脱不掉发酵的感觉;又像被夹在里巷中的困兽,虽犹想争斗,却找不到正面的对手。敌人藏起来了。

酒吧小姐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目光炯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么热得要晕倒的天儿,她们竟莫名其妙地穿着高及膝盖的长筒靴,扮酷。不用说,这是狠心老板揽客的噱头,却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遭到客人们的普遍白眼,先输了一着。

可是没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坐着——这一片临“海”的水面,一甩脖儿,全都开辟成酒吧了。并且,这是经过“政府工程”的统一打造,将沿岸原来灰色的小平房,一水儿换成了雕梁画栋的二层乃至三层的楼阁。由于寸土寸金,楼阁紧连着楼阁,酒吧挨傍着酒吧,其密不透风,就是一只壁虎也休想爬过去。如今的人啊,论起赚钱来可真是劲头十万万足,又敢想敢干敢昧良心,一小瓶250cc的矿泉水,你道是卖多少钱一瓶?

“45元。”

老板说出来的时候斩钉截铁,不但一点儿也不脸红,还特有将军气度。他们倒真是有魄力,还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全世界各国,在这个地球上,还有比这更贵的水?说来,咱们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可真是太高了!

不过幸亏,眼前这片什刹海的水,还高悬着平民水域的招牌,多看几眼,也不收费。一池浓浓的水波,也还是绿绿的湜湜静水,脉脉含情。北岸顶头,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满头的胜景,配以款款绿叶,和精灵般明明灭灭的露珠,聊以装点着老什刹海的韵味。可惜的是,这些风姿绰约的荷花仙子们,亦被商人套牢了,成为身后那高档饭庄的盆景。那浮辞艳彩的饭庄,只用一根小指头粗的细绳,就规定了荷仙们不可逾越的疆界,长不过20米,宽不过10米,不准越雷池一步。于是呢,她们被砍头斫臂,老百姓们只能远远地看着,顶多像贾宝玉一样,兀自伤悼上一回!

唉,她们是没赶上好时候,她们爷爷的爷爷那个年代,“什刹海周围约三里许,荷花极盛。南岸树阴夹峙,第宅相望,多临街为楼,或为水榭,绿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协揆文瑞第最华整,朱楼重栏,极似江南,高柳带拂,尤为佳胜。”(《桃花圣解庵日记》)据说那时,学子文人最爱到此,可以“伴着阵阵荷香读书”。

吾生也晚,当然也没赶上荷花爷爷的爷爷那个时代,不过二十几、三十几年前,我就是这碧波之中的一个快乐仙子。

那时,这里还是一个天然游泳场,如今被酒吧们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换衣服、冲洗淋浴的故居。游泳场也是由政府开办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面上还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个阶层的老百姓,无论是正在被批斗的“黑帮”、“走资派”,还是被抄家、扫地出门的“地富反坏右”,只要花5分钱买上一张门票,得,您就尽着兴致游吧,您就是“山高皇帝远”的个人世界的主宰了,愿意游多远就游多远,愿意游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随便,都不会有人在您耳边喊“专政!”“打倒!”之类——而这,在那“油炸”、“炮轰”、“拉下马”的红色专政时代,是多么重要的精神抚慰呀,可曾疗救过多少绝望的心灵!

我之所有钟情于这天然游泳场,乃是因为这里不限时间,愿意游到什么时候就游到什么时候,毋须像在室内游泳池,老得提防着墙上那只板着脸的挂钟。这里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间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页,是在1969年的7月上旬。因为要纪念“七一六”毛泽东畅游长江××周年,我所在的中学将派选手参加市里的水上环游纪念活动。行进路线是这样的:从今天荷花市场的大门处入水,向东岸进发,绕行湖心岛之后,经北岸游回,全程大约是600米。学校号召踊跃报名。那时,我也就刚学会游泳不久,能游个20来米,但我心里痒痒的,跃跃欲游。几个有能力的小伙伴也直劲儿地撺掇我:“没事儿,一撑就撑下来了。”于是当天下午,我就直奔什刹海游泳场,一猛子扎进它的怀抱,在碧波里奋臂斩浪,累了就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果然就撑下来600米。

兴冲冲回到家,母亲照例是“别去了”;父亲只问了一句:“600米游完,你还能游吗?”我说能,老爸就鼓励我去报了名。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1969年7月16日上午10点,随着一声号令,什刹海的千顷碧波上出现了一支壮观的游泳大军。方队的最前面,是由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阶级打头,20个棒小伙子一字排开,推着一块巨幅毛泽东像木牌;后面跟着白毛巾扎头的贫下中农队伍,再后面是威武之师。我们这些穿着花枝招展游泳衣的中小学生,游在解放军方阵后面,我拼命地划着水,镇定地调整着节奏,向着胜利的终点前进,前进……

啊,我那难忘的少年时光啊,虽然我也是沦为贱民的“走资派子女”,事事处处都低人一头;虽然社会是普遍枯燥、普遍贫穷、普遍严峻,既没有今天的游戏机、网络、卡拉OK、MP3,更想都想不到花园、洋房、汽车、名牌、山珍海味……可是我们有什刹海们的拥抱、安抚、教导和锻炼,得大自然之精华,心中有上善之水可依,背后有仁者之山可靠。在未被铜臭浸淫的大自然的臂弯里,心灵高远旷达,仿佛直达白云之间;胸中装有五湖四海,任激情自由飞驰,将精神的和灵魂的双翼寄寓在蓝天之上,一任自己飞升,飞升,飞升。也许,这跟时代无关,少年的梦都是金色的吧?

歌德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旅行,精神是导游者,没有导游者,一切都会停止,目标会丧失,力量也会化为乌有。”

今天的我还老是在想:虽说是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是物质与精神之间,一定有着一块极其广渺的空间,或者说是松紧带的弹拉轨迹几乎可以大到无垠。不然的话,今天的我们,物质是高度地上扬复上扬,化妆名品,燕窝鱼翅,桑拿按摩,金粉银饰,还有什么奢侈消费没被人想到?还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好乐没被人创造出来?可是精神呢?为什么就像被酒吧一条街赶走的游泳场,谁也不能提起,谁提起就会被人讥为落伍、笑为白痴?

然而我坚信:尽管精神永远不能赚到大钱,但若嫌弃了精神的高贵而放逐自己,只做一只疯狂的陀螺,整天被金钱所鞭策,那么早晚有一天,你肯定也会被高贵所放逐。

就像这被关闭了的什刹海游泳场,谁能保证,它就永远地被酒吧一条街压在身下?君不见,北海公园内的肯德基,不就在广大市民的压力之下,被“请”出去了吗。

历史啊,循环往复,以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