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车座上,难受得几欲晕厥!胸口像压着三座大山,即使像负重的牦牛一样大张着嘴,也还是喘不过气来。心里像有九条猫在抓,恶心得翻江倒海,又欲呕呕不出来,想静静不下来。浑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颗颗小炸弹似的,不时“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阵又一阵心悸,有血肉横飞的感觉。这一刻,我相信,我的几个同伴,每人都产生过死或者渴望死的念头。
此时此刻,死比生来得轻松。
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
这一点儿也不是夸张,有我的朋友D为证。临行前,我对她说:“如果我回不来,请为我写一篇悼文。”她哀哀劝我:“既然有危险,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执意坚行,因为能到西藏朝圣,机会是太难得了,走南闯北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寻觅这样一次机会。更何况,目下正值我面临着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时每刻,都有许多疑问涌到脑子里,乱糟糟不肯离去,逼得我不得不追问着生命的为什么?在喧嚣的北京,我问过许多人,许多书,许多神灵,均无解。我期待着,神秘的西藏诸神啊,或许你们会给我一个智慧的解答?
然而危险的确是有的,而且艰难困苦。这一次我们不是从北京直飞拉萨,而是从西宁乘汽车,过青海湖,走格尔木,翻唐古拉,横穿整个藏北大草原。这条绵延2000公里的青藏线,被人称为“生命死亡线”,连长年跑动在线上的解放军运输兵,也一个个谈“线”色变。
临“上线”(青藏兵们的圣语,意为走一趟青藏线)前和“上线”之后,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一翻过唐古拉就好了。”还口占民谚:“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说千万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气肿,抢救都来不及。五道梁是格尔木与唐古拉中间的一个大站,两者间踞也就500公里,这区区之地就能产生出这样险恶的谚语,足见事态之严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还没上来,我就信了。
同伴们皆很紧张。我呢,说实在话,心里却平静得奇怪,连一丝涟漪也没起。既然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那么就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何况,生与死之间,只不过悬隔着一层薄纸,何时捅破,早晚的事!
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死,而在于灵魂的不安宁。
我还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时真的会降下某种神示的。比如就在现在,在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这神秘的天街堵车之中。
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艰险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现了头痛、心慌、喘不上气的严重反应,一个个靠在氧气瓶前,有气无力地吸着氧。可我依然浑无感觉,说爬就爬上三楼,说端就端起一大盆水来,大步流星,身轻如燕。全没想到现在,同伴们一个个没事人了,下车又说又笑又拍照去了,我却突然被这生死体验攫住,定在车上动弹不得——莫非,这是神示要来了吗?
我大气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着。
车窗外,太阳依然照着,白云依然涌着,乱车依然堵着,司机们依然狂按着喇叭,军官们依然大声吆喝着……渐渐地,这一切离我远去。恍惚中,向我走来了一大群头发蓬乱、面色发黑、衣衫褴褛、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们每到初夏,就抛妻别子,怀抱着巨大的希望,奔这苍凉的西北而来,企望挖到巨金,结束祖祖辈辈受穷的日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一锹又一锹无望的灰土,绝大多数人的一整个夏天,便是在这揪心的煎熬中流逝走了。他们更不知道,即使万一老天爷开了眼,流出了黄澄澄的金砂,黑心的金霸也立刻就会出现,阴谋、诡计、虏劫、打杀、流血、死亡,也便跟着来了!
跟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满目沧桑的青海农民。他们八九个人塞满一辆“蹦蹦车”(手扶拖拉机带着一个小小的敞天车厢),从格尔木向藏北草原进发,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长的类似田鼠的小动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只可卖4元钱。农民们要坐上4天4夜,颠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才能够到达目的地。有的车在路上出了事,永远就跋涉在漫漫黄泉路上!
然而最令我震颤的,还是那些无名的藏民。他们要干一辈子活,在风里雪里苦熬着自己,哪里有草有水就随着牛羊迁徙而居。当然最是可怕的还不属这些苦难,而是那一种祖祖辈辈永远无法解脱的孤寂,这就必然地会在他们心上重压着一座座神的大山,永远要低首下心地匍匐叩拜,长跪不起!我看见他们向着拉萨圣城方向,有的成群结队,有的飘零一人,急急地赶着路,脸上淌着黑色的汗水,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乞讨人,却是一丝不苟地一步一磕头,真正的五体投地,心神俱诚。身体累得摇摇晃晃,脸上却洋溢着难以言传的满足感——据说只要能到达拉萨,就是死了也是进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妇女,将她们价值几十万元的头饰首饰包成一个小布包,托路人带往拉萨,捐给寺庙,连名都不留一个。他们和她们都更相信来生,认定自己在天国里,一定能得到现世苦海里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幸福——生与死对他们来说已全无界限,全无意义。他们从一出生就已“死”在现世中而“活”在天国里……
哦,古往今来,人类漫漫衍衍的三百六十万种人生呵,谁能说得清个中的道理与选择?!
“咔……嚓!”一个霹雳击中了我,我一激灵爬起身,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那天拜谒塔尔寺,我们恰巧赶上逢七的道场。只见一大群喇嘛,披着紫红色袈裟,裹在西北那无处不在的黄色里,依年龄长幼、地位高低、尊严等级席地而坐,打坐念经。他们头戴着牛首、羊角、马面等奇奇怪怪的装饰,在酥油灯光的摇曳中,在袅袅青烟的缭绕里,齐声念着经文。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面,微闭着眼,一脸庄严,面对着一个巨型祭坛,时而给正在熊熊燃烧着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许多藏族男女虔敬地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大气不敢喘,长揖不起。
可是喇嘛们却显然别有心境,不怎么专心念经。特别是坐在后排的青壮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睁眼瞟看参观者,有的互相嬉笑调侃,还有的穷极无聊地摇头又晃脑,站起复坐下,故意把经念得大声小声快慢不一。
我的一个同伴对此提出批评,认为这很不严肃,于佛的神圣有损。我的疑问却是:这么多生命火焰正炽的青壮年,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清灯守尽的生活方式?
——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吗?
——是一心不二地为佛献身吗?
——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
——他们真的觉得这是普度众生的最高境界?
——作为个体,这样日复一日的空守是否真有价值?
——为了群体,这种年复一年的“劳动”是否真能推动社会的前进?
——而这一切,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个人选择吗?
——他们幸福吗?
……
我问天问地问神只,想要在这别有的一方天地里,寻到一个满意的解答。不承想,却被聪明的同伴们好一阵奚落:
“当喇嘛多潇洒啊。”
“比做农活轻省多了。”
“你问那么深奥干什么呀?”
“韩小蕙你还嫌活得不累?!”
我猛地惊醒了,推门而起,冲出车外。
狂躁的汽车喇叭声依然号角般地在天街回荡着。“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想不到天街堵车,竟体味到这样的境界。
可是我依然在追问,一颗心儿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并且为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宁。
实在是因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这负重的天街,越来越不堪重负!
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就连最优秀的中国人的代表知识分子士大夫,也多多有人丧失了操守。为了利益,男人可以抛弃最温柔的淑女而选择悍妇;为了出名,女人不仅出卖肉体还充当精神妓女;为了金钱,男人女人随随便便就押上了自己的灵魂——于是文学也丧失了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跟头栽在地上,“哗哗啦啦”地兑着水,泡得像胖大海一样膨胀,然后去卖个好价钱;于是不兑水、不膨胀、不媚俗、不出卖自己、不放弃精神品格的人,反而受到攻击和贬低;于是我的朋友吴方君,文章、学问、人品堪称一流的一位大学者,终于慨然弃世,飞升到天国里去追寻他心爱的文学梦了!——真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变成了黑的煤球什么时候变成了白的?正义什么时候变成了被审判者天什么时候变成了地?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没有是非还讲不讲理?……
前路在哪里?谁来拯救世界?我哭天哭地哭神祗,哭哑了喉咙哭干了周身的血。终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这天街,向着大山屈膝跪下:踌躇在这生死之界,进耶?退耶?我不知所之!
人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爱爱恨恨,恨恨爱爱。内心狂躁,内心平和。相互友善,相互残杀。汲汲名利,淡泊名利。聪明糊涂,糊涂聪明。求助上苍,求助自己。什么都想要,什么又都得不到……
“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着?!”
如果生不能明白的话,那我宁愿一步跨过这生死之门,头也不回地再去追问!
神告诉我说:能镇定地面对死亡的人,是英雄。
神告诉我说:能从容地迈过生死之门的人,是英雄加上智者。
那么,神啊,你可否告诉我:跨过了这天街生死界,人就一定能幡然而悟,增添出三分豪勇五分智慧吗?
果然如此的话,不白来西藏,不枉走天街,生死之界不再踌躇,我愿在这里永滞——一万年!
1995年8月17日启笔,9月21日完稿于北京新文化街
宣纸的生命
我的藏书中,有一套线装的《钦定四库全书集部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翻开来,赫然刻印着:“商务印书馆受教育部中央图书馆筹备处委托景印故宫博物院所藏文渊阁本”字样。这一套三册、宣纸、缎面,保存得新崭崭的线装书,名为《离骚全图》,实际上包含了《九歌》、《九章》等屈原大夫所有的作品,每一页都配着图,从中可以看出古人对楚辞的揣摩、学习与领悟。
这套书,是我老师的老父亲从“文革”烈火中抢救出来的。这位老人是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的老干部,根红苗正,又有不带渣儿(北方土话,相当于“缺陷”的意思)的革命经历,所以当时没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他呢,也没有去“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而是投身于搜集和抢救各种书籍、文房四宝等文物。待十年浩劫结束后,他为这些宝物做成了一座博物馆。
1982年我从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进光明日报社做文化记者和文学编辑,那位伯父将这套《离骚全图》送给了我。这是我的第一套线装书,使我有幸亲近典籍的芳泽,体味到“家有诗书,满室生香”的兰馨境界。
可是,我却于不经意之间荒芜了它好几年,只因我未识它的真面目,以为它不过是今天的仿制本——是的,这套书的确是太新了:单看那宣纸,平展展,光鲜鲜,崭崭新,颜色像南海的有一种珍珠,淡黄里透着牙白,玉润亮泽,让人联想起一片黑蓝夜空上放着珠光的玉盘色。纸面上鲜红的网格线又像印泥刚刚打上去的,似乎还带着朱砂和艾绒的鲜灵气,比少女的红唇还要润。而无论字的墨色还是画的墨线,都恍如用毛笔刚写出的,似乎还散发着墨君子的韵致和香气。在敬惜字纸的境界里,触摸在手上的那一刻,传达来的是绵软、悠然、岁月不舍的知心,就像作者刚刚写毕,把毛笔架起来,温馨地看着你品尝的那种感觉……
哎呀,这么新的宣纸,怎么会是老东西呢?
不过到底是我愚了。后来有两位藏书家都告诉我:它的确是一部老书,岁在民国初年。“好的宣纸,可以放上几百年、上千年都不变质。不但不碎、不腐、不蛀,而且还不变色,不起皱纹,不失光泽,永远都像新的一样。”
我觉得真是神奇,从此对宣纸的生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宣纸,凡识大字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十个人里面,又准有九个存在着认识上的误区,以为那种薄薄的、软软的、洇洇的,用于写毛笔字和作国画的纸,都叫宣纸。
我也是最近才纠正了这种错认,因为我到了安徽省宣城市,亲自走进了泾县群山中的中国宣纸集团公司。
原来,“宣纸”乃特指也,只有宣城下辖的泾县一带生产出来的此纸,才能称为“宣纸”。其他的彼纸,泾县人一律只称其为“书画纸”。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宣纸质优。
泾县人有什么资格呢?
——当然还是因为宣纸的独一无二的质优。
宣纸乃纸中极品,质地洁白细密,纹理清晰,棉韧坚实,百折不损,有“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之誉;又因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不腐不蠢,而享有“纸寿千年”、“纸中之王”的美称。我国的典籍、经文、书画等珍品,大多都是赖宣纸而得以千古传存的;或可说,宣纸承载着中华文化长河的行进之舟,大河滚滚滔滔,就这么流淌出粗壮的黄河、长江!
大家都知道东汉蔡伦造纸,彰显了我国古代生产力和科技发展的辉煌水平,也为世界文明史做出了不朽的贡献。我们的宣纸就是根据蔡伦发明的植物纤维造纸术发展演变而来的,又经历了东晋时的藤纸、隋代时的楮皮纸等的进一步发展完善,终于从唐代开始,制造出了宣纸,以后历经上千年的陶冶,生生不息,至今青枝绿叶,花开灼灼。
有好多故事都跟宣纸有关: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写到宣纸,宝玉、黛玉、宝钗、惜春等在议论画大观园时,宝玉说:“家里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补充道:“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那“雪浪纸”,即宣纸。
上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曾写信给西谛先生(郑振铎),说:“……用纸,我认为不如用宣纸,……而较耐久,性亦柔软,适于订成较厚之书。”鲁迅先生还曾赠宣纸给一位苏联木刻家,后来他收到一批回赠的苏联版面。另一位使用宣纸的苏联木刻家对宣纸的评价是:“印版画,中国宣纸第一,世界无比。它湿润、柔和、敦厚、吃墨,光而不滑,实而不死。手拓木刻,它是最理想的纸。”
那“纸寿千年”的高明概括,是1980年我国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题写的。后来又一位国画大师吴作人先生,又在1985年题下“纸墨千秋”4个字。这“千年”与“千秋”,是对宣纸的生命极其深刻的心领神会,同时,也凝结着多少朝代、多少文人对宣纸,亦是对中国文化的生命感悟啊。
我曾多少次听到过这样的民间故事——那是到达烧制陶瓷的某名产地,还有造酒、造醋等等的名产地,那里都大同小异地流传着说:当××宝物烧制、酿制到最后关头,其窑炉的火候忽然不行了,于是,烧制、酿制者便毅然投入火海,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那些宝物的横空出世……
这种崇高美好的故事,寓意非常明白:世间任何优秀的发明创造,都必须是用心血乃至生命换来的;任何想偷懒、偷盗、偷奸取巧、偷工减料、偷梁换柱、偷天换日的“走快捷方式”的手法,做法,必然是不能成功的。同理,在艰苦卓绝的人生之路上,尽管屡见投机者得手,暴得大名、大钱、大权(在当下这个转型期的社会更是于今为烈,乃“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但我不羡慕、不向往、不苟同并且坚决地不模仿、不复制、不跟风;即使穷着、淡着、冷着、边缘着,也绝不放弃自己的原则,绝不与之同流。我坚决相信:人生前进的每一跬步,不进入“呕心沥血”的境界,都应该说是攀不上最高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