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遗忘了什么?
似乎人们普遍公认,十二生肖当中,马是最好的属性。是的,你瞧,龙属虚幻,虎要吃人,蛇最毒鸷,鼠患无穷,牛太老实,羊任宰割,兔子弱小,猪忒愚笨,猴性顽劣,鸡供食烹,狗呢,尽管于人类多么亲善,但也总甩不掉“走狗”的骂名。唯有马,从古至今,得到的全是推崇与赞扬。
这就使恰好属马的我,总莫名地处于一种虚妄的洋洋得意之中,就好像马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是我的优点一样。人啊,再有理智再懂得自律、自尊、自诫,也总是甩不掉这根多余的尾巴——没劲!
而在以往的一切文章中,马似乎都是没有缺点的。
唯一的例外,我所见到的,只有18世纪法国着名博物学家、作家、进化思想的先驱者布封,他在其吸引了全世界眼球的着作《动物素描·马》之中,惊世骇俗,无情地数落出马的致命弱点,请听:
但是它驯良不亚于勇毅,它一点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克制它的动作:它不但在驾驭人的手下屈从着他的操纵,还仿佛窥伺着驾驭人的颜色,它总是按照着从主人的表情方面得来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止步,它的一切动作都只是为了满足主人的愿望;这天生就是一种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于会迎合别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和执行别人的意旨,人家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贡献着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出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对了,最击中我的就是这句:“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这真是一箭就射中了靶心,连分辩的空间也没有剩下丝毫。
当然,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说,马的这些良好表现,都最合适我们不过了:贪婪的人类无耻地让它们替我们干重活,驮着我们跋山涉水,战斗中甚至让它们用性命换回我们的性命……这一切,人类都认为理所当然,马也被驯化得和我们一个鼻孔出气——虽然我们的立场是多么不同啊,我们是奴役者,马是被奴役者。
除了马,还有牛、羊、大象、骆驼、狗、猫,甚至一部分老虎、狮子、黑熊。我们人类真是贪得无厌的,我们奴役和妄图奴役全世界所有的生灵,为了我们自己生存得更加舒服、安逸、至高无上。为此,我们还觉得不够,于是,人类就自相残杀,相互摧毁,征服和奴役别人,用同类的鲜血和痛苦,还有自由的丧失和精神的桎梏,来源源不断地填补我们自己那魔鬼的欲壑。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像驯马的过程一样,人类自己也逐渐被驯服了,建立起了林林总总的社会秩序、制度、道德规范,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而那无比珍贵的晨曦——符合人类最本原的、最自然的、最合理生存的条件,比如自由,比如民主,比如博爱,渐渐地都被乌云吞噬了,也渐渐地被我们从自己的心灵放逐了!
如今,一匹好马的标准,首先是臣服和忠诚。如果它的毛色既飘逸又鲜亮,它的身体又强壮又匀称,它的四条腿又健美又有力,它的生活态度又驯良又克己又温良恭俭让,它又是真正的千里马,那它无疑可以得到我们人类最大度的肯定和赞誉。那么,一个好人的标准呢?
山川、湖泊、激流、险隘,我们的确遗忘了什么。布封的《马》提醒了我们:我们遗忘得太久了!
雷鸣的瓦
那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在咸阳还是什么地方,我跟着陕西文友们去参观一座古寺。大家出门时候,我看见贾平凹手里托着几块灰色的瓦片,宝贝似的找报纸包起来,就像捡到了几大块金子。好奇,问?贾大师用浓重的陕西口音回答说:“是宝贝呢!这是汉瓦,秦砖汉瓦嘛。”
我忙仔细端详:普通得很,基本就是跟今天的瓦没什么两样,灰灰色,泥质,中间是逐渐凹下去的圆弧边际线。也没看出诗歌或散文里吟咏的什么“沧桑感”、“历史厚度”、“民族表情”、“存量文化增量文化”,等等——瓦就是瓦,本色的瓦,盖房子用的瓦。
岁月苦短。两千多年前的瓦,到今天,仍然是瓦,仍然叫瓦,仍然是瓦的本相。就像我们华夏子孙,今天仍然是黄皮肤黑头发,仍然说汉语,仍然叫中华民族。
不同的只是,瓦,在飞快地消失!过去,我们谁不是生活在瓦的君临之下?比如家宅之上的青瓦,虽然不声不语,却天天眷顾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大院门楼上的大灰瓦,高兴地迎候着我们归来,也在管束着我们的出行。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时时都有大大小小的瓦眼,在关注着我们的大秘密、小秘密。再如,公园的围墙是花瓦、彩瓦、翘檐瓦、艺术瓦们粉墨登场的舞台,每天夜深人静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精彩的节目在争奇斗艳。更有少数民族的多形多状、丰富多彩、气度万千、大含细入的瓦们,开阔着我们关于瓦的视野……
尽管如此,我们却在长期中,对身边的瓦朋友、瓦爹瓦娘、瓦哥瓦姐、瓦保护神,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对它们的情悟和思望一点也不在意。因为,瓦们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不起眼,不起眼到被人忽视,被人忽视到就像空气一样虽存在却如同不存在。直到有一天,瓦,瓦们,突然从我们的视野中减少、撤退、集体大规模消失的时候来临了,我们才猛然惊醒,拍着自己的胸膛叫道:“糟了,瓦被我们错过了!”
确实,瓦已经被我们错过了。现在,别说城市,哪怕是最小的城市,也已是一片玻璃钢幕墙节节进犯而大获全胜的战场。即使在农村,就是在很偏僻很偏僻的山旮旯里,农村也早已被瓷砖、不锈钢、预制板所统治。瓦们呢?躺在屋角、院角、村角的尘埃里,像前朝的灰头宫女一样,落寞,心死,一任身前身后,荒草萋萋……
有识之士就出来抢救了,大声说这是民族遗产,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又说是精神支撑,传统的和现代的。还说是文化攸关的,是上层建筑同时亦是经济基础的,以及是绿色的、低碳的、环保的、国事家事的、千秋万代的……
还有人身体力行,想尽绵薄之力留住瓦。比如陕西的建筑大师余平,放下如日中天的身段,终止频获国内国际大奖的建筑设计项目,十多年间在偏乡僻壤中行走,像夸父追日一样寻瓦、觅瓦、追索瓦、解读瓦,整日和瓦们相伴相生着……
更有人搭上大把的钱财,舍上年华和身家,期冀让瓦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比如儒商赵少君,把生命前半程赚的钱都转投到了“瓦库”上面,目前已经在西安、郑州等地建成了4个“瓦库”。“瓦库”,望文生义就是“瓦的仓库”,实地看看,是把茶放在“瓦的仓库”里面喝,或者说在“瓦的仓库”中开茶楼,让人一边品茶,一边学习从全国各地呕心沥血搜寻来,又挖空心思装饰成各种造型墙的白色、黑色、灰色、红色、黄色、绿色,大块的、小块的,长方形的、半圆形的、三角形的、矩形的,各方各地、各年各代的瓦们……
甚至,还有人为瓦召开了研讨会,唏嘘,感慨,悲伤,叹惋,追怀,疾呼,宣誓,要为留住瓦而皓首穷经,而披肝沥胆,而所向披靡,而愚公移山,而奋斗不止……
然而,尽管他们全都抱定了钢铁的信念,不把世界“瓦”起来绝不收兵;可是我,可悲的直率的我,还是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女士们先生们至爱亲朋们,瓦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今天,已是网络无处不在的世界,人类怎么可能倒退回农耕文明的岁月呢?虽然代表着农业生产方式的瓦,和进城的农民工一样淳朴憨厚,吃苦耐劳,可是不经过工业文明+高科技文明的脱胎换骨的改造,他们怎么可能肩负起新时代文明的重任呢?
我们不可能回归瓦了,就像不可能砸烂电视机、DVD、计算机、手机、汽车、飞机、磁悬浮列车和核电站一样。现在的人类文明已经行进到21世纪,尽管这个文明越来越暴露出它的诸多黑洞,那我们也只能像顽韧的女娲一样,炼出五色石,去修补它,完善它,而不是毁灭它。
多少恨,人奈何?今天的瓦,只能是这样的一些符号了:
文化记忆:记住历史,我们曾经是这样走过来的;
文明标尺:标示高度,中华民族曾经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
传承血脉:薪火相传,高贵和优秀的精神永在长江和黄河中奔流;
借鉴修正:返璞归真,反思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天道和人道的规则?
更新观念:回归自然,照鉴我们今天的一切一切,是否在为生态和环保加分?
激发砥砺:以瓦为镜,为了民族的健康发展,我们必须对消费抱有高度的警惕,摒除贪图享受的私心,滋养最自然、最普通、最本色的仁人之心,先天下,后喜乐。
而在我的内心,我自己最心仪的,还是瓦的平民化。瓦有很多我个人非常认可的优点,比如说它们是质朴的、踏实的;把自己隐藏在集体中的,不炫耀不声张不出风头的;最本真最本质最本色的,不虚伪不矫饰不巧言令色的。鲁枢元教授说:“大自然是神”。韩小蕙跟着说:“瓦乃自然之子。余宁愿自己是一块瓦”。
曾经屈原时代,价值观乃高庙堂而矮江湖,所以对瓦的印象很不好。屈大夫对瓦的评价亦超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而今换了人间,别的屈说也许还都差不离,唯独对瓦的贬评,应该纠正了,赶快从审丑的小木舟上撤下来,改乘审美的航天飞船吧。
于无声处,请静下心来,谛听瓦之雷鸣。
2011年3月21日初稿,3月25日定稿
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寓所
替鲁迅先生抱屈
鲁迅先生:
我真替您抱屈,缘起于今夜灯下,又一次读了您《致台静农》的信。
这封写于1927年9月的信,何其迂噢!当时刘半农、台静农等诸位先生,为您、为中国着想,提议将您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这是引起多少人朝也思来暮亦想的美事啊,可谁知,您却一口回绝,说是: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哎呀呀,请原谅,我不得不再一次说您“太迂”了!迂其一,什么叫配,什么叫不配?现在在文学奖(也包括别的奖)面前,哪还有人考虑自己配不配的,当然配了,他认为自己最配,比谁都配。迂其二,还考虑什么欠努力不欠努力的,先拿过来再说,以后评个职称、要个官位什么的,这就是资历和本钱。迂其三,还提比您好的作家干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以后就是您比他们都强了。迂其四,您自己不要,就悄悄一边高风亮节去,干吗又要说出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之人,这不是断了那许许多多名利徒的非分之想吗?迂其五,您还担心中国人的虚荣心问题,这可能倒是多虑了,因为时下的中国人也不那么盲从了,对于他们认为并不好的作家作品,别说诺贝尔奖了,就是给一个全地球奖或是全宇宙奖,他们也不会买账了。
还有最严重的迂其六,您怎么还坚持说“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没有名誉,级别、工资、待遇从哪来?房子、车子、票子从哪来?理事、主席、会长的头衔从哪来?一级作家、知名作家、着名作家的地位从哪来?花了那么多力气磨秃了那么多支笔浪费了那么多稿纸消耗了那么多脑细胞,又是为了什么呀?
一切的一切:十年寒窗,呕心沥血,讨好编辑,巴结主管,收买评论,贿赂评委,忍屈受辱,自我非人,奔走于权势之间,结党于奸佞之徒,吹拍拉扯溜须谄媚,陷害忠厚贬低高明,以至于晚上回家无法面对自己的丑陋,夜里睡觉不敢正视自己的良心……这一切,难道不就是为了“名利”二字吗?
所以呀,鲁迅先生,我也真为您抱屈,以您之学识,地负海涵,渊淳岳峙;以您之才华,海立云垂,人中师子;以您之贡献,功不可阶,立在千秋。可是漫说诺贝尔奖,就连任何大奖小奖,您一个也没有得过——呜呼,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大家,一生绝缘于任何文学奖掖,是先生自持名节(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乎?是黑暗社会不容光明(先生是最没有奴颜媚骨的战士)乎?是宵小诋毁陷害(群起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乎?
吾生也晚,不知先生所处时代,是否也像今日之天下,文学大评奖繁荣空前?甭管是大作家小作家,专业作家业余作家,谁人没得过一二十个、三四十个乃至更多的奖状奖杯奖章奖牌奖金?据说有一次中国作协发展会员,讨论到某位谁也未闻其文的业余作者时,发现他竟已得了一百多个文学奖,直把众评委惊得一个个从椅子上跳起,一致决议:坚决不能批准他入会,谁知道他是怎么当上“获奖专业户”的?
这就是说,公开的秘密,现在的许多评奖,文学因素已然退居二线了,甭管文章孬好,巴上一两个权贵,或三五个评委,得了,齐活,什么奖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了。至于代价嘛,当然得有所付出,不说花多少钱那么庸俗的话,单是腆着脸拎着大包小包走门串户,人家给什么脸子都得接着,逢着生猛的还得连人带包一起被扔出来,就已经演尽了人间丑剧。何况若本来是个当排长的料,忽然被擢上将军宝座,触怒了众天兵天将,人神共讨之,这些假冒伪劣的获奖者,除了屁滚尿流,还有什么话可说?
如此说来,获了奖,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情,小个子乌龟够不着领奖台的时候,大家就把它当猴耍。现在的人又是多么聪明,谁没有八斗之才,看不出文章的高下?当年赛珍珠倒是得了诺贝尔奖,又怎么样——受到文学界的一致指责,连瑞典文学院的院士都不得不承认“是个错误”。万幸诺奖评委们还没有堕落到接受赛女士礼品(公费/自费)、宴请(公费/自费)、开讲座(公费)、观光旅游(公费)的地步,否则,非得被问个受贿罪不可,您鲁迅先生也就不用说什么“还欠努力”之类的迂话了。
唉,鲁迅先生,我又何尝不明白,哪里用得着替您抱屈?说来说去,其实我是在巴望您快快转世,依您那脾气,看到今天这些奔忙的获奖者和心忙的评委们,把个文坛闹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次品成为史诗,乌龟变成了长颈鹿,您不把他们的画皮挨个儿戳穿——才怪!
1997年11月23日于北京协和大院
讪笑广告语
写下这个题目,就有了大不敬之意,实在是因为时下有些广告语,太矫揉造作了,太霸气十足了,太缺少文化修养了,太没水平太令人反感太让人生厌了!
比如,我每次听到这样一条广告,都会产生强烈的反感。其曰:“世界的早晨,从×××开始;生命的早晨,由×××创造。”这“×××”指的是一种品牌的牙膏。夸张点儿说,牙膏的确可以说是我们现代人一天生活的开始,但凭什么说世界的早晨非得从你这个品牌开始、生命的早晨是由你这儿才创造的呢?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太阳?是上帝?是掐住人类命脉的生命主宰?没有你,世界就不存在了吗?生命就不延续了吗?地球就不运转了吗?……真是“霸道”得太离谱了!可悲的是类似的广告还可以举出不少,比如“×××神功元气袋,孝敬父母最真心”之类,难道儿女们送给父母任何别的东西就都不是最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