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行驶在全中国最笔直、最宽阔、最敞亮、最明朗、最现代的北京长安街上,感觉万万千千豹子一般奔跳的汽车“哇啦!哇啦!”从身旁腾起,越过,心里忽然很乱。2004年底,又有占首都出租车总量三分之一的两万辆夏利车被淘汰出京城,取代它们的是更为豪华一级的北京现代。有公开报道通知大家,仅存的万把辆夏利也很快都要换完,是为了确保首都的光彩形象。毋须说,车价也随之提高了33%,有众多老百姓提了意见。可是意气洋洋的主管处长局长们不接受,驳难说:
“本来出租车也不是给老百姓坐的。一般老百姓去坐大公共。”
哎哟,那谁是“老百姓”(平民)呢?谁又是“非老百姓”(贵族)呢?现代的消费观念啊,真是动感时尚,出其不意,摇曳多姿,千媚百态!
我真的是越来越困惑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夏利或者是北京现代。我是不明白:我们中国不是人口多、底子薄的发展中国家吗?不是还有七千万贫困人口吃饭都成问题吗?我国的自然资源不是已经严重不足了吗?全国数以亿计的失业大军不是到处都在流浪都在嗷嗷待哺吗?……
单是我亲身接触到的,一天用三个馒头果腹的贫困女大学生,就像决了堤似的,救了一大批,又涌来更多的一大批……
然而,也有人以可惜了的口吻批评我说,韩小蕙你这种思维方式早发霉了,应该用北京深圳大上海的灿烂阳光,好好地晒上一晒。
我真是落伍了?
(一)去人民大会堂的最佳方式
我家的地理位置有点特殊:它是坐落在北京的心脏地带——东单银街上的一个欧罗巴式大院落,距长安街有一站地,距天安门广场三站地,我自己形容为“一箭之遥”。
要完成这“一箭之遥”的行进,共有四种方式可选择:(1)步行,需40分钟。(2)骑自行车,需15分钟。(3)乘公交车,包括步行到车站、等车、塞车等因素,大约需30~40分钟。(4)打的,如果不塞车的话,一去15~20分钟;但回来可就困难了,因为第一打不到车,长安街上不允许出租车空驶,更不允许随便停车。第二,东单路口不允许左转弯,必须前行到两公里以外的建国门绕二环路口回来,中间需耐心等待东单、北京站两个大红绿灯,这么一去一来,时间就没谱了,一小时开外也是题中之意。
聪明的读者早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抵达人民大会堂的最佳方式,肯定是骑自行车了。而且多年来,骑车一直是我上班的交通方式,这可以一直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我刚参加工作时,就天天骑车20里地上下班,一来一去两个小时,风雨无阻地骑了八年,于是我的身体就很棒。现在我家离就职的光明日报社仅“半箭之遥”,骑自行车10分钟就到,而若开小车,单是过崇文门路口就得20分钟,所以我也没买私家车,非不能也,实不需也。
就这么着,当记者20多年来,无数次去人民大会堂开会,每次我都是骑车去,一直很自在。可是近三四年来,我发现出问题了——社会财富使社会的精神环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最基本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以至,它对我竟产生了一种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挤压!
用建筑界的话说,北京这张“城市大饼”越摊越大,居住在城里的人逐渐都迁到城外三环、四环、五环乃至六环,私家车当然就顺理成章地越来越普及。加上国家经济腾飞的大好形势,公家车也变得越来越多越豪华,与六万辆出租车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北京大街小巷上极为壮观的汽车长龙。
世上凡事,有因就有果。于是理所当然的,北京人也就变得更懒了(“北京大爷”一向就有“懒”的恶名),能坐车就绝不走路,能坐小车就绝不坐大公共。到人民大会堂开会的各色人等,包括我们这越来越庞大的记者群,也渐渐地都变成了先富起来的小车阶级。有一次,我又骑车到了人民大会堂东门,发现竟只有我一辆自行车了,警卫因此拉长了脸,竟不让我把车放在以往一直放自行车的小树林内。我心里不服,一直等着不进去,想看看是不是就我一个人还骑自行车。结果真是大出意外,果然是“孤家寡人”了,于是我感叹自己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此时再一留心,才发现我一向是太粗心大意了,还只蒙着眼睛活在自己的主观内心里,全没看到金利来、银利来、钻石利来、超级财富利来……所裹挟而至的时尚消费主义大潮,早就使社会思潮的风向扭转,更使周围人们的心态发生了核裂变。同事们、同仁们、朋友们见我骑着车来,往往都是冲口而出:“怎么还骑车呐?你!”
我就笑笑。只好笑笑。因为此时,即使我自己再在我的蚕茧小窝里活得主观幸福,我也听出了“大雪满弓刀”的弦外之音。这里面的潜台词颇多,有“你该买辆小车了”,有“至少也应该打辆车”,还有“掉价儿”、“离谱儿”、“穷酸儿”、“抠门儿”等等,等等。以前我听了全不往心里去,笑答一句,也就抛在脑后了。可现在,一次两次八次十次二十次……我意识到坏了,自己简直成了新闻界的贫下中农了,因而渐渐的,竟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说实在的,我这人虽然外表文弱,但却是个主观意志很坚强的女性,认准了的道理,敢于坚持,一般不是轻易就妥协的。比如我从小就被打下了坚实基础的一些优秀传统观念——节俭、本色、不贪钱财、不慕虚荣、实事求是、平民立场,等等,多年来我一直理想主义地坚持着。作为一个有着精神追求的知识女性,我最看不起蒙起一层华丽外皮的、虚荣又虚假的男子女子(此处女子比较多),哪怕他或她蒙的是一张金子做的皮呢。
可是现在,我自己竟也虚荣起来了!车一骑到人民大会堂附近,就会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是在看有没有熟人?最好是没有。我就迅速闪身到小树林中间,把自行车放好。然后,长出一口气,将胳膊在阳光下画出一个潇洒的圆圈,“哗”地掏出大红烫金请柬,就昂起头,“哐当,哐当”往里走。唉,平心而论,我是热爱我的自行车的,而且从身体到心理、从形而下到形而上,都觉得舒服——尤其是在清风、白云、红日、蓝天、鸽哨、鲜花之下,更尤其是在宽敞整洁、大气磅礴的天安门广场。可是,我也真的越来越惧怕熟人的目光了,它们闪闪烁烁,犹如一把把利剑,不是暖暖的垂怜就是冷冷的鄙夷,都让我浑身长刺。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位好友结结巴巴对我说:“下次,你从单位,要个车吧!你们光明日报,不至于穷到,这——份上吧!”
哎哟,麻烦了,我的骑车已经不是我个人的行为,而是关系到我们光明日报社的形象和声誉了!这真是鸡年出门得戴顶红帽子,最好,再在翅膀上插几根华贵的孔雀毛!
(二)和女儿一代的金钱冲突
由此我想到,这么小的一件事,就能颠覆了我这个够坚强的知识女性对社会的成熟认知,那么可想而知,当下光怪陆离的、滚滚滔滔的社会时尚社会风气社会思潮,对孩子们一代产生了多么强大的挤压!
我的密友W的女儿,今年是大三计算机专业优等生,肯吃苦发奋读书,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但她在生活的滚滚逝水中可一点也不“传统”,专拣名牌往身上武装,否则就宁死不出门。W像一位心理学家一样严肃地看着我,拧着眉头对我说,我只能满足她,要不她在同学中就抬不起头来,影响她的自信心,久而久之就会产生心理问题。我像弱智者似的望着空洞的虚无,疑惑地反问:“能有这么严重?现在的孩子竟然是这样的!”W的眉疙瘩忽然“哗——”地散开了,兴奋地、颤颤悠悠地提高声音道:“韩小蕙你不知道,现在,这就是最好的孩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吾家也有女,亭亭已玉立。前些年,女儿十四五岁时,还未长成,懵懵懂懂,我曾连哄带蒙,从她嘴里挖出了他们少男少女的一些细节,总结出了女儿和她同学的十大怪。有其一曰“穷者的富人气度”,是说这些孩子明明没钱,却个个都要争创“多花钱少办事”的业绩,比如同样的东西非要到多费钞票的大商场去买,打的非要坐收费高的车(可惜那时还没有北京现代),跟小商贩买东西非要多给他们两块钱什么的,他们管这叫“感觉好”。现在,女儿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且成为留学英伦的大学生,又且自己还能打工挣钱,当然花起“曼妮”(Money)来,就已经完全是个有主见的“成年人”了。
第一年暑假女儿回国时,流行在我舌间的口头语是“看着你花钱我都眼晕!”说来我也一直在京城长大,自小家庭环境也不错,至少不是老土吧。可是女儿一回到家,就法官似的裁定我“土”。她拎出了个亮闪闪的小皮包,有书本那么大,很精致,我认不出是哪国货什么名品牌?女儿嘴一撇,眼珠往下一转,张嘴朗诵了一句外文,我猜就是那品牌的名字了。然后,还没等我把那几个字母拼出来,女儿就宣布了它的价格——合人民币四千多元!我就惊呼起来。而女儿不慌不忙,心闲气定,又从里面掏出个同样风格的小钱包,大将风度地说别忙,还包括这个钱包呢。我还是呼叫,那也贵得太邪乎了,这根本不应该是你用的东西,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生活上要向低标准看齐,学习上要向高标准看齐,你怎么没把社会主义的好作风保持好,倒沾染上了资本主义的奢靡……女儿就恼了,说你可真土!又说,这是我自己打工挣的钱。我也恼了,疾言厉色说:“我也不是没有这份钱,但我绝不会花得这么奢侈,我更愿意把钱花在有意义的地方……”
自此以后,我和女儿冲突不断,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有一次,她非要买晚礼服,说是在英国参加Party,英国和别的国家的学生都穿得很正式,只有中国大陆的孩子们什么衣服都穿着就去了,她觉得让人很看不起。对此我执不同意见,说我怎么不相信呀?你不是学生吗?学生的关键不是功课吗?只要学习成绩好,谁敢小看你?要是成绩不好,穿得再高级又怎么样?……女儿又恼了,去向姥姥姥爷申述。于是,我的“隔代亲”的父母一边摩挲着女儿的头顶,一边连“原则”也不坚持了,反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督我陪女儿前往王府井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