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杨闻宇是什么感觉,当时我的心里是真慌了: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山色已微微发冥。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路,若在天黑前走不出大山,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时间,豺狼、野猪、毒蛇,甚至某年在这里曾出现的一只老虎,都一起在我脑中显现出来,构成一幅阴森可怖的深山夜迷图。
心造的幻影,是吓唬自己的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一座几乎是飞来的大山,就这样突然横亘在我们面前。
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也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什么援助也没有,没有任何依恃,没有任何法子可想,出路只有一条——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再走回去!
它才不管我是北京来的,我是大报的记者,我是衢州市政府的客人,我是体重不满百、已经走了那么多路、完全筋疲力尽的纤弱女子。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微不足道的,你想生存,只有靠你自己的毅力、决心和行动。软弱没有用,哭也没有用。
所以我不敢软弱,也根本没有工夫哭。只老老实实地迈开双腿,再次踏进大山的皱褶。
这一回,心情全然不同了,就从大山的皱褶里,读出了非常的严峻、非常的酷烈、非常的刁难。
雨下得更紧了。雨丝虽然不像北方的暴雨,鞭子似的打得生疼,但是它们绵绵密密,阴柔执拗地包围着人,在头上脸上眼睛上织出一团乌的妖气,使我们分辨不清,感觉不对,判断失常。前面明明是一棵绿树,本来好好地、直直地站着,可我觉得它正蛇一样地蠕动,惊急之中差点撞上它。还有头上的藤条,上面的水珠似乎全变成蜘蛛的身体,“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于是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乌龟似的躲避着这张邪恶的网。脚下的路变得越发高低不平,眼睛盯得越紧,就越觉得地裂开一条条大缝儿,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我穿的鞋也糟糕透了,是一双没有系带的矮式剖光皮鞋,在平地上走还一掉一掉的呢,更难对付这满山牙齿的碎石道,走不出三步,就滑个大趔趄,再迈出五步,鞋和脚又分了家。往坡上走的时候还好,就怕下山,简直像踏着滑板似的直往下出溜儿。真不知道这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多山,这没用的山,要这么多没用的山做什么?那一年在贵州,我们坐着汽车在山里跑,睡了醒,醒了睡,跑了三天三夜,一睁开眼还是山!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惧怕山,也腻味山了。不再愿意走山路。更何况是用双脚走!更何况是冤枉路!
可是还得走。一步一步地走。少一步也不行。
杨闻宇君比我沉着得多。焦灼只在他眼睛里闪了一下,就立刻被驱走了。一回身,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一根虎口粗的竹棍,递过来,要我当拐杖。我嫌累赘,不肯要,因为手上已经有了一把雨伞。有经验的杨君就一边力劝我拿着,一边拎着棍子跟着执意不接的我走。他挑出一个话题,好像是有关散文的什么题目,要跟我讨论。我心下明白他的用意,可是我选择了沉思。
陌生的大山里,摇曳的绿荫里,悲壮的黄巢义军之路上,就这么急煎煎地走着两个远方来的陌生人。
一步也不敢停下,停下来腿肚子就抖得像风中的薄纸。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在机械地挪。杨闻宇是军人,可能已练过不知多少次急行军,已不怕走路。我呢,平时却已经几乎不走路了(前面说过,从家门口到报社门口是一条半小时的骑车路,自行车可以一直骑楼门口),而且已经非常懒得走路——身为现代都市人,是已将人的自然属性丢失得几乎殆尽,真是可叹!
人的生存到底是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存在又是什么?有时活得累极了的时候,我会想到死,觉得与其活得那么痛苦、艰难,真不如躺倒来得美丽。所以我一向认为,当危险来临时,我会镇定自若地迎着召唤走上前去。可是生命自有它本能的生存愿望,它不听从你的理智,只千方百计地寻求生路,但凡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地把握住,一如现在这么急急忙忙地赶路,赶在天黑下来以前,走出大山。那么作为生命的主人,我们怎么可以默视它的活力,不积极参与到它充满激情的搏斗之中呢?
脚下突然一滑,我“哎哟”一声,重重地出溜在地上,摔了个大屁墩儿。杨闻宇君一着急,也一个趔趄,歪倒在山道上。他的藏蓝色水洗布夹克衫,早已由身上扒下来搭在肩上,浇湿的头发绵绵软软地趴在头上,脸红得像关公。我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形象比他更差,竹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在手里,手上、脚上全是稀泥。我们看着彼此的狼狈相,不禁哑然失笑。
杨君说:“平时在北京,你可没这副尊容吧?”
我心中一亮,差点叫出声:这不就是我所渴望的打破常规、穿透平庸、冒一次险吗?
它们竟在不期然之中,在这陌生的大山中,突然降临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心里激情地欢叫着,浑身是劲地向前走去。迎接命运的挑战,嶙峋的山道就变成了铺着红地毯的诗意大道。远处山洼里,突然响起“甜,甜甜”,“甜,甜甜”的叫声,声音很大,比夜深人静的青蛙叫声还要大。我们都被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在叫?是蛙类?是山鸡?还是小动物的呼喊?这神秘的叫声使我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小女儿甜甜,莫非是她在叫我?莫非是她在鞭策我努力走出大山?
山路就变得非常短。
不出一会儿似的,我们就迎上了前来找寻的当地同志,胜利地走出了大山。
许多天之后,我已回到北京,又回到两点一线的生活中。
有惊无险的大山遭际,还久久回旋在我的脑海里。我像品着浓香的醇酒一样,反反复复回味着当时的感觉,想对自己有一个重新的打量。
不在两点一线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呢?
神秘的生命潜力被极大地唤醒了,启动了。青春的热血重又有力地奔涌周身。人变得勇敢、刚强、机智、无畏、顽韧,一扫平时的委靡不振、畏葸不前、瞻前顾后、怕狼怕虎,顾忌重重,我一步一步坚实地走着,怀着信念,镇定从容,靠自己的实力,迎击着命运的突袭。最令我高兴的,是我不但没有成为军人杨闻宇的负担,而且还曾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我应如何帮助他,尽管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愚蠢念头。
在大山的皱褶里,在英雄的黄巢路上,在危险突然不期而至之时,我很满意自己,交出了这么一张出色的答卷。
这张以山作纸,以雨做墨,以坚定的信心做精神主宰的答卷,调动了我生命的力量,它唤醒了某种沉睡多年的关于冲锋、进取、挑战、创新的记忆,穿透了庸碌、琐碎、舒懒的生活节奏,使我意识到自己还行。这张答卷令我的信心增加,也使我继续向自己发问:走出大山之后,回归到平时的两点一线中,我能否还保持着这股英气,交出一份出色的答卷呢?
简单固然令人生厌,然而这简单里面,难道就已做得尽善尽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路可以一直走到天涯。不是有几次,已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想要冲破束缚,想要再闯新路,想要迸出更灿烂的火花?只是由于无端的惧怕,就宁可又重新选择了因循守旧的重复。重复既简单又省力气,还没有危险,好比一个表演了多年的舞蹈,已熟悉到每个动作都尽善尽美地程序化了,因此,虽然很容易就博得各方面的掌声,但只有舞蹈者自己知道,为了这些已得到的认同,他是牺牲了更优美更自由更奔放更富有探索精神的舞姿,是悲哀地压抑了个性,扼杀了创造性和闯劲,愧对了人的真实的生命。
应该有勇气换一个角度看看世界。
应该有勇气换一个活法体验一下人生。
按照心灵深处本能的呼唤,勇往直前地干上几件有价值的事——不再惧怕失败丢丑,也不怕讽刺、打击、造谣、中伤、讹诈、陷害、挑拨离间、流言飞语、恶意相加、谗言詈骂。需要经常忆及生命的潜力几乎是无限的,经常地给自己一些压力,向还没有开辟的未知进军。
这样,即使不在大山里,不遇雨,不迷路,也能够为这个世界做出更多一些的贡献。
1994年8月10日
女孩子的画
——有感于一种流行
我看见一个青春美少女,坐在蓝天白云之间的绿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笔。金红色的阳光像一条轻柔的大披纱,浮动在她身上,构成这幅绚烂油画的主旋律。
美少女的黑发如瀑,缎子一样倾泻在她光洁的额上、脸上、颈上,闪烁着令人心动的光泽。青春的力量无比强大,是什么LANCOME、CHANEL等世界名牌也打理不出来的。青春就是美。本色就是力量。饱胀的生命力就是资本。
美少女明眸炯炯,随着沉思或微笑,一双美目忽而如中秋皓月,忽而似朔后月牙,顾盼之间,草木生辉。在她的眼中,花儿是娇甜的小妹,草儿是聪颖的小弟,大树是可依偎的母亲,高山是能傍靠的父亲,大海呢,是延绵不绝的高古远祖。大自然是美与和谐的一家人。
少顷,美少女放下手中的笔,将白云扯来,想做一幅全世界最美的拼图。她采来太阳的金光,丛林的绿叶,蓝色的海水,紫色的藤萝花,和粉色的婴儿的灿笑,像补天的女娲一样兴致勃勃地干起来。巧手快兮,只一忽儿,就拼成了一幅天清地明的《朗朗乾坤图》。这真是一个竭尽瑰丽想象的极乐世界,人、动物、植物、山川、河流、大地,全在里面,欢笑!
一阵花香吹来,美少女心有所动,柔声唤来采花的蜜蜂,请它们将香甜的蜜洒在图上。
一阵鸟鸣传来,美少女若有所思,轻声呼来飞翔的小鸟,借助它们的婉转歌喉,奏起欢乐大颂。
美少女又想起漫天飞雪的北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由得扯碎几朵白云,扬手洒下。
美少女又想到阴雨霏霏的江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由得抛下几滴泪花,化作甘霖。
美少女又想出了一些高明的点子,不由得心中兴奋,忙将她平时特别宠爱的猫啊、狗啊、松鼠啊,塑造得和狮、虎、豹一样大;把她平时特别爱吃的苹果啊、桃子啊、红枣啊,让它们长得跟西瓜一样大;把她平时特别欢喜的牡丹啊、玫瑰啊、百合花啊,叫它们一起热热闹闹地盛开;把她平时特别憎恶的坏人啊、恶人啊、小人啊,弄成一副副蛇蝎的模样……
一幅美丽的图画终于最后完成了,美少女笑逐颜开,神采飞扬,美滋滋欣赏着。
突然,一阵昏天黑地的大风刮来,霎时间飞沙走石,黑雾、酸雨、沙尘暴、龙卷风、牛头马面、妖魔鬼怪……尽皆袭来,把她的图画卷走了!美少女惊叫一声,拔脚去追,可哪里还追得上?
她嘤嘤而泣,内心大痛,后悔没有把乾坤之气撷来,灌注在图画中,使其像泰山一样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
泰山是朴素的,语不惊人,貌不惊人,亦从无惊世骇俗的举动。可是泰山历尽了万万年的沧桑,沉稳,厚重,有内涵,不迷惑,大言无声,从容不迫。泰山老人的智慧已经修炼到九百九十九重天,他是站在高高的云端往下俯瞰的,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天地间,人世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什么才是事物的本质所在?
要不人都说:“泰山是一座永远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