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的两部分有大地和海洋,作为天空的两部分有太阳和月亮,作为时间的两部分有白天和黑夜,作为树叶的两部分有正面和反面,作为人类的两部分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千古之谜,即使再过亿万年,只要有人类存在,我认为就议论不清、调理不顺、破译不完。有一些山峰是要人类永无止境地登攀的,譬如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
早有智者这样说过:“与好女人生活是生命暴风雨中的避风港,与坏女人生活则是港中的暴风雨。”
这是对男性而言,反过来对于我们女性来说,亦然。
1993年6月
一日三秋
题记:
三秋:初秋,仲秋,暮秋。
三秋过去,严冬的铁蹄就踏过来了!
那一日天将欲晓,本来都要起床了,我却突然做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梦。我梦见一位浑身披着金光的女神,对我说:“今天,你的城市,将完结三秋。”
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里少有的好天气。
说来,霜降以后的北国,确实不似南方的秋天,于小风习习、丝雨细细之中,渐渐地由燠热演绎出温润,而是刀砍斧切似的,一夜之间,说声冷,就满世界里到处都充斥了冷的概念——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冷,最难受的就是待在屋子里,稍稍坐上10分钟,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彻之后,产生一种永难忘怀的惧怕。这种日子里,别说读书写作会大受影响,就是人的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据说是闰八月的缘故,深秋不寒,已到11月下旬了,太阳依然葆有暖人的热度,树上的绿叶也只是皴染上一个窄窄的金边。天气预报的温度竟和江南一样高低,令喜热惧冷的北京人打从心眼儿里舒坦。逢上高天蓝澈、阳光金亮的日子,我也会觉得情绪大振,工作效率会比阴寒天高出九十多倍。
所以,我绝口对女神说不信。与其说是不信,莫如说是不愿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干脆就是惧怕。
可是神威严地说:“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细看,不由得一激灵——我的天,你道这位神是谁?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简·爱小姐,整个儿英国历史上最有个性的女人。我还记得自己的少女时代,曾经整整被她点燃了八百年!
我吓坏了,可是又不甘心,讪讪说:“那我和您打个赌吧?”
简小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十分沉着地说:“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话,‘拥有’的意思)什么?可以全押上。”
我揪着太阳穴,使劲儿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贫如洗,不趁什么金山银海,只守着一个精神的家园,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14个字:“要、是、我、输、了,下、辈、子、还、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哆哆嗦嗦出了家门。一路上心悬着天机,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天上斜。
还好,我觉得起码太阳还正常,像往日一样一寸一寸地升高着,颜色也还是金黄的。不过再仔细往地面上侦察,不由得心惊肉跳了一大下:街上好像是有点怪异?马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七千倍,而且全是披肩发,全描着眉毛,画着眼睛,擦着胭脂,涂着口红,穿着裙子。明明没看见谁在开口讲话,可是空气中老是传来“嗡嗡,嗡嗡”的声音,就是几千人几万人同时在说话的那种声音,力量大得很。
于是我嘱咐自己加点儿小心。
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我那张红色的办公桌上,搁着一封黑色的来信。素不相识的读者,劈头第一句便是:
“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高尚的境界。”
这是什么意思?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儿来,赶紧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没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颂扬的话,原来,是他读了我的一篇叫做《女人不会哭》的散文之后,引发了知音难觅又终于觅到、不写封信表达出来就难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说实在的,这封信很打动我,顿时使我泪水六万丈,有一种士为知己者写的知遇之喜。可是反复推敲这第一句话,又总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来:
“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伟大不过的奇谈怪论!而更荒谬的,它竟是以真心实意的赞美为鱼雁,走了许多路因而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千里迢迢来到我面前的。我一时思接千载,悬想连连,一个没忍住,扭头将信递给我的“搭档”H君。
H君乃风度翩翩一学士。有高等学历,有书香门第的教养,还有青春的新锐感觉,很棒的一个小伙子,算是人尖子里面的人尖儿。可是他看了信之后,狡黠地一笑,不表态。只用一根长长的手指头,像敲打着灵魂一样,敲着桌上的报纸说:
“女孩儿可千万不能读博士。”
我问:“怎么啦?”
他大剌剌地说:“读成了不也就变成傻子啦。”
“哎哟——”
那张报纸上刊登着“中国女博士”专版,介绍了几位杰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儿,秀外慧中,显得又聪明又活泼又可爱,可是H君竟口出这样的胡言乱语,令我大为惊诧。又一阵悲哀袭上心头:连这么年轻这么优秀的知识分子,也还是这么忠心这么不二地追随着孔老二先生,可见中国女性的前进之路,还有多少陷阱、断层、沼泽、埋伏和大地震在等着我们啊!
心里觉得别扭,把头扭向窗外,突然吓白了脸:太阳已被封锁在层层叠叠的黑云里!五彩缤纷的菊花、玫瑰、一串红、美人蕉、大丽花,还有香蕉、苹果、大鸭梨,顿时头也耷拉了,身子也蔫了,全都灰头土脸的失却了颜色。而杨树、柳树、槐树、桑树、枫树、银杏树、合欢树、黄桷树、梧桐树,甚至包括松树和柏树,所有的绿叶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着刑。肉眼都能看见的一排又一排黄颜色的虫子,就像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宪兵,正狞笑着、叫嚣着、心里阴暗着、手舞足蹈着、得意洋洋着,强行往上面涂抹着霸道的黄色……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对了,就这感觉。
我想起简·爱小姐的谶语,不由得心惊肉跳!
不过还好,中午时分,当我骑着自行车,沿着二环路向北京大学奔去时,天上没有下五十万级狂雪,也没有刮四百万级大风。
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条路,曾经花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大搞沿线绿化美化。我居心叵测地东张张,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目标当然是每一棵花木,连小的也不放过。还好还好,甭管是什么树,也甭管是阔叶、针叶还是藤科,叶子的颜色虽然一色儿地黄了,但叶梗还坚挺,绷着劲儿地支撑着叶面,像在不服气地抗争着。叶面呢,也还平展,还有珠圆玉润的光泽,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干萎枯卷掉下来。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点儿心。
我是去北大开会的,参加“妇女与文学”国际研讨会。今年在中国做女人,可以不时遇上点儿小感觉,强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时在家里没什么位置的二妞,一来了客人,她也就跟着变成了个人儿。已经参加了好几回关于女人的会,也跟着出了两本不用自己掏钱的女作家丛书,还接到许多关于女人内容的约稿函,甚至电报——其实我觉得已无需再写,全国的大报小刊,早已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了。这么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说自我感觉良好得无以复加了吧?可是不,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老是贪得无厌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随便一个中国女人,问问“世妇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了什么没有?
正想着,前面大步流星走着一位妇女,就忍不住追上去,问了这么一句。谁知他回头就嚷:
“你看清楚了啊,你!我可不是女的啊!”
我大愕:“真的不是女性!可是你穿什么裙子呀?你!”
“谁规定男的不许穿裙子了?”他就像攒了三亿天的气可找着了出气筒,站在大马路当间,斗鸡一样嗷嗷开了:“噢,就许你们女的穿我们的男衬衣、男裤子、男袜子(还有穿男背心儿和男裤衩儿的呢),就不许我们也潇洒走一回?这也太不平等了!现如今我们男人怎么这么受欺负?告诉你我们也不干了啊!”
“好好好,你穿,你穿。你穿!”我无心恋战,且让且退,趁他一个不注意,蹬上车子就跑。他还在后面不依不饶呢:“你睁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没穿裙子?”
“噢呀”,我心里一亮,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满大街裙子呢,却原来是男士们已经觉得忍无可忍,开始反击了!
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进北大会场,就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金发碧眼。并不都是女的,也有着星星点点男士,像是点缀在宇宙星河里的几颗大行星。他们倒挺守旧,按正式出席国际会议的礼仪,俱穿着笔挺的西装,规规矩矩打着领带。主席台上,培蒂·弗里丹正在做报告。
弗里丹女士可不是个小人物。她已年过古稀,一头银发,在头顶上冲起一圈神圣不可侵犯的光晕,显示出她倔强与坚强的生命存在。老太太是美国着名的妇女运动领袖,从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就置身于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曾以一本《女性的奥秘》开世界女权主义运动先河。虽然当今在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经过发展演变,已经由单纯要求男女平等平权,深入到思想、伦理、道德、文化、哲学以及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等等观念领域,做着更进一步的反思与追问,连“女权主义”的名称也已被更为科学的“女性主义”所取代。但是在我们中国,与我们大部分汲汲于吃饱穿暖、一小撮论战穿裙子还是穿裤子的男男女女们,还有如登月的航天员一样毫无关系。
正想着,忽然就有了关系,弗老太太在台上点了我的名:
“韩小蕙,你,有没有负罪感?”
“有!”我连忙像答到一样大声答有。比如我今天来这里开会,不能按时下班回家,就觉得欠了男人的,一进家门就直奔厨房去攻读家政大学物理系,刷锅洗碗带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