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弗老太太忙不迭说,“和你一起来开会的男士们,可就大相径庭了,他们可都是大功臣,一进家门是从胸腔到腿肚子、从头发梢儿到小趾头尖儿,全装满了居功自傲的感觉,恨不能把鼻子翘到脑门儿上,叫太太们把饭都喂进嘴巴里。知道,知道,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我当年都经历过,我们美国女性都经历过,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走过来了吗?你肯定走过来了吗?!”
培蒂·弗里丹女士双手一摊,耸了一把肩。
我怅然、惘然、凄然、惨然走出会场,蹀躞未名湖畔。哎呀,真是糟了!刚才还宛如翡翠玛瑙一样碧绿的湖水,怎么突然之间,水色就灰蒙蒙的像污水池一般了?三二十株残荷,戚然凋立水中,无奈地曲卷着黑色的叶子,弓着腰,低着头,像是在为自己默哀。七八丛枯干僵黄的芦苇,也全无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韵致,仿佛冰天雪地中冻僵的孤老,徒然地伸着手臂,向天空抓挠着无望。更有本来诗一样美丽的银杏树,此刻忽然“轰隆隆隆”一阵怪响,眼瞅着一颗颗金星似的小圆果“纷如雨”落满一地,有泪如倾呀!
我一着急,心头突然冒出李清照的一首诗:“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首千古绝唱的《一剪梅》,过去千百年来、千万人之口,一直是当做爱情诗解,我也信然。可现在,感觉怎么不对了呢?对于千古才女李清照来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我不相信只一个“爱”字了得——以她的才气、诗文,她的行为举止、方方面面,早就冲破了规矩的极限,比得男人黯然失色,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罪过?难道能说封建主义的绳索只去捆绑世间的女子,独独对她一人网开一面?骗谁呀!所以,李易安的这一个“秋”字,和简·爱小姐对我说起的那一个“秋”字,都惊天动地,泣遍鬼神——思悠悠,恨悠悠,恨到秋来呀方始惊魂!
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难道秋真的要断送在今天?
不由得双手合十,低首下心,叽里咕噜地向所有神明发出最虔敬的哀告:“可——别——介——”
挎包里的BP机突然像警报一样地叫起来。
是我的朋友着名女诗人李小雨。她要我5点半赶到意大利使馆文化处,说有几位来参加世妇会的意大利女代表,想跟中国的知识女性座谈交流。我忙说不行,晚上中央台的“今晚8点半”节目,还让我就女记者生涯去做现场直播(又是劳世妇会的大驾特意安排的)。她说行,8减5等于3,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我复说不行不行,中央台的我还没准备好呢,哎,真的,你说该讲点什么好?虽说现在全世界的女人这么一来,咱们中国女人这阵子的确是够“抖”的,可我怎么整个儿还是一个“唯有泪千行”的反动感觉,是不是彻底的不可救药了?小雨这会儿可顾不上我的感觉不感觉了,她断然说了一声“等你”,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一看表已经4点半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好像澳大利亚袋鼠一样狂奔到大街上,猛挥手拦住一辆的士,冒着被司机斥死的危险,抢开车门就往里钻。司机人高马大,一身男装,却细声细气地问:“您去哪儿?”我接受了中午的教训,不敢造次,闷头窝在座位上。谁知她主动朝我嫣然一笑,告诉我她是女的。我这才敢往她的身上看,嘿,她倒穿着裤子!忍不住把中午的遭遇讲给她听。她笑得前仰后和,我趁机问:
“看来你是个女权主义者,不然怎么坚持穿裤子?”
她“咳”了一大声,抱怨说:“啥‘男拳’‘女拳’的也忒麻烦了!上午还都叫穿裙子呢,下午又非让换上裤子不可,这不,俺是刚到家去换上的。您瞧,一眨眼已经快5点了,拉完您就又得朝家奔,接孩子,做饭。等刷完家伙(北方农村土话:刷完碗),晚末晌儿还得再出来拉几趟呢。”
我气急败坏地问:“那你丈夫呢,他什么也不管?”
她没好气地说:“大老爷们,哪儿有整天摸炊帚把儿的,那还不更让人戳俺的脊梁骨啦?俺们农村,照你们城里妇女的‘解放’,还差老鼻子呢!”
我哑然。
此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暮云越压越低,暝色进入了高楼。东区的高楼可真多,一座座豪华大饭店遮天蔽日,灯红酒绿,晃花了我的双眼,根本没看清这里的秋是否还在树梢。万幸的是我没有迟到,气喘吁吁刚坐定,三位意国女士翩然进了屋。通过介绍,知道了一位是学者,一位是教师,一位是小区服务职员。三位近年来皆全力研究妇女解放问题。
我给她们讲了我的一篇文章《给女人分品》。说来,该文还是由一位颇有地位的男士对我的提问引发出来的。他告诉我女人一共有5个品类:1.家庭型。2.社会型。3.感情型。4.色情型。5.享受型。然后他就问我,我认为哪一类是上品?我直言不讳地对意国女士说,99.999%的中国男人,都是给“家庭型”以上品待遇,其内涵一言以蔽之,就是女人要留在家中(即使女人出去工作,也要把心留在家里),把男人伺候好。可是现在也有不少中国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男人不应该是女人唯一的一片天,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情感,还有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享用,等等。当然,阻力还像泰山压顶一样可怕,因此女性的牺牲,比如被迫离家出走乃至离婚、遭受打骂甚至致伤致残毁容、被社会舆论唾弃,有的死无葬身之地,等等,也是相当惨重的。“又当然”,我忽然记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名言,赶紧补充说比起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今天已经进步了许多许多。
三位意国女士听得目眩神迷,六条眉毛一忽儿九点一刻(——),一忽儿十点十分(/),一忽儿八点二十(/);三张脸也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圆,一会儿成为三角形。她们还不断地提出很怪诞的问题,比如“你写作是为了男人还是为了女人?”“你认为是男人还是女人能够拯救世界?”等等。于是我也开始向她们提出更怪诞的问题:“你们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意做女人?”……
可惜时钟“咣!咣!咣!咣!”又像战斗警报一样敲响了。我实在不能再延误了,只好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致歉,然后又成为一只美洲花豹,三两步跃到马路上,慌里慌张钻进一辆的士,一迭声催司机快开。这回,天晓得怎么竟还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没忘记看看路边的树梢——长安街上的杨树叶倒还挂在枝头,可是每一片叶子都像煮熟的莼菜一样曲卷着,情形岌岌可危!
混乱之中,没留神这会儿是裤子还是裙子?
后来我的脑子就混乱起来,下面的事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当面对着巨大的播音机器时,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大狮子脚爪子下的一只小老鼠。我拼命挣扎着,用尽全身的血、肉、力气、精神、灵魂,还有信念、真诚和责任感,竭力端出一副从容不迫、信心百倍、自尊自强、精神抖擞、整个儿革命热情蓬勃高涨,活得要多带劲儿有多带劲儿的架势,侃侃而谈。我记得自己至少念了36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至少背诵了48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还至少铿锵了84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最后,我第168遍地重复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从而结束了我的讲演。(据后来主持人告诉我,我的讲演效果相当好,反应热烈。我自己也接到一大摞听众来信,有的“心潮澎湃”,有的“热血沸腾”,有的“热泪盈眶”。而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呢——实实在在,感到大惭大愧呀!)
我还记得从播音间一出来,就赶紧飞奔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家里的号码。我的女儿北京史家胡同小学六年级2班中队主席梁思彦小同学,一听是我,就在电波那边不满意地大喊起来:“妈妈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明天我们要考试老师让家长帮助复习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我顿时又掉进冰窟窿里。心里急得一蹿一蹿冒出火苗,烧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赶忙急赤白脸冲出广播大厦。
这回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奔到长安街上,我就哭了。
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只见满天满地,像撒传单一样,飞舞着萧萧瑟瑟的落叶,伴和着满世界满宇宙“咿咿啊啊哇哇”的悲鸣。那些杨树的、柳树的、槐树的、桑树的、枫树的、银杏树的、合欢树的、黄桷树的、梧桐树的,甚至包括松树的和柏树的落叶,初始离开枝头时,是黄颜色的,发射出一种十分怪异的金亮亮的光芒。黑夜中,这些通体透亮的万千叶片,就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一样,拉着呼啸,打着旋儿,飘飘忽忽,摇摇摆摆,在半空中盘桓着,延宕着,挣扎着,竭力抗拒着强大的地球引力,不愿沉沦到大地上。而当它们刚一落到地面上的刹那间,一下子就变成了皑皑白雪!于是,满大街,满屋顶,满世界,满宇宙,满天,满地,满身,满脸,满人心,一切都让威严的白雪覆盖住了。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雪!它们不是无声的,而是像北风一样“呜呜呜”吼叫着;不是一层一层地铺洒着,而是一丈一丈地蹿跃着;不是冰凉刺骨的,而是灼热烫人的;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赵飞燕、王昭君、杨玉环,而是从金戈铁马中厮杀而来的花木兰、穆桂英、秋瑾女侠。它们分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白雪了,而演变成为具有现代内涵的白色火焰,平地三千丈,熊熊燃烧着,冲天伸舞着强劲有力的手臂……
大街上空无一人。
秋真的完结了!
1995年12月3日-12月10日和1996年1月31日-2月3日二稿大改
作者今记:
忽一日,有一个参观团,到了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寨。看到老乡们家徒四壁的惨景,悲愤下泪,真心的想要拯救他们于水火——于是慷慨激昂,代他们向社会呼吁;于是奋笔疾书,从理论上加以深刻阐述;于是制定措施,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于是召开群众大会,带领大家振臂高喊脱贫口号……
可是老乡们的声音都很小很不起劲,是因为饿。他们更希望发给他们一些吃的。
……
也许是个不客气的比喻。对,我当年写此文,正是看到了轰轰烈烈的“世妇会”在北京召开,到处大标语、大口号、大新闻。然而我却痛切地感到,这一切,都跟我们女性的真实生存,离得太远了。
9年过去了,我们女性的“饭碗”里,又多了些什么?
2004.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