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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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1)

心中的图画

一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丹青高手,在画界以专攻古代人物画而富盛名,有一天谈得投机了,说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说吧,中国古代人物,你最喜欢谁?我为你好好下点儿功夫。”我兴奋得眼睛一亮,随即却陷入了踌躇。哎呀,这可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想了半天,终归还是说: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自己来构思这幅画吧?”

最喜欢的古代人物?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众人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嘛,干、吗、专、要、这、首、词,不、批、准,换、一、首、换、一、首!”

我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是:这首词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我的老师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那首更适合于你们女士,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愿意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女人们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椽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历史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人类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李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可惜的是,我已经有了两幅《李清照图》,但这两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满地黄花中立着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丽,可她是一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红楼少妇,而不是“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伟大词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为背景的苍茫大地上,立着一个仓皇四顾的女人,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两个虾蟆似的眼圈里,有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用我们报社一位画家的话说,“这个女人满脸鬼气,哪儿是李清照?!”他很愤慨,认为“画家不能为了追求独特,就打着创新的名义不负责任地乱画,就像你们作家写文章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文字规则嘛”。

他说得对,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千个读者心目当中,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画家的笔下,自然李清照也都并不雷同。女儿的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画的,传统的单线条勾勒笔法,画得很呆板,使伟大的易安居士显得很老相,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都不潇洒、不风流、不才华横溢、不楚楚动人、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绝对与之不搭界的。不过这幅的优点是中肯,有书卷气,有大家风范,不像现代画家们,老凭空地把千古第一女词人画成嫦娥、婵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等大美女转世,词人就是词人,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虽然尽管我们大家都希望女作家们个个都是既有生花妙笔之才,又有闭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描画,才能表达出这位千古绝唱的女性文学大家!

那么第二位人选应该是谁呢,我又陷入踌躇了。

蔡文姬?不,虽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文庙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总是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妓。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没有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淘汰出局)了。

外国的倒是还有几位。比如英国女作家夏绿蒂·伯朗特,我18岁在工厂做工时读她的《简·爱》,人整个儿地昏热了两个礼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具有着怎样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简直是能要人命啊——当然,我说的也是能给人以生命。从那以后,我只敢把简·爱小姐深深地关在心海的蓬莱仙境,轻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学毕业做毕业论文时,才又重读,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击中。我的脑子里,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画面,后来沉积了多年以后,终于被我在一篇散文里描述了出来: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式微,黑得发狂的乌云乘机大举进逼,勾画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

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通,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和这个鎏金溢银的世界相比,它们是显得不朴素了。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看得出来它们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这幅《天柱欲折图》,绝对是一幅惊世骇俗的杰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会画,而那位丹青高手限制我的,又只能是中国古典人物。那么,只好寻找男性了。

毋须说,男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上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来就是今天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全篇背下来,非让我背背,我脱口而出: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24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也就能记得开头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像,当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出现代人写的着名话剧里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辞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图》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更能打动我,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难),谁也逃不脱的”。我倒宁愿相信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哎哎,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话语,叫做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给仿绘这么一幅吧,又犹豫者再,怕伤了人家画家的自尊心,这不等于是说人家画得不如古人好吗——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让我们当作家的抄一篇别人的作品送给他,不也是打我们的耳光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里挂上这么一幅苦兮兮的图画,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呢?女儿14岁,还小,我总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儿里装满欢乐,可别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时时处处,我总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护着她,尽量避免使她受到伤害。也许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确实是神圣的,不管多么艰难,也都要顽韧地坚持下去,祖祖辈辈,代代年年!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

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对他的认识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隐含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风声里的道理,浪花淘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说,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叹着他漂亮的法书,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头了: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听到了关于瘴气的可怕的传说,才全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苏公被一贬再贬之故。心里慢慢地灌满了铅,为这位天才的大文豪无泪悲哭。苏轼虽然最终活了66岁,在古人来说不算寡寿了,但没有谁是这样令人心惊地被一群宵小追杀诋毁,死死咬住不松口,虽无罪却遭一贬再贬,一直贬到疆域尽头再无可贬之域的!世人都道苏东坡放达,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躯,心都是肉做的一颗,以东坡之旷世奇才,岂不比常人有着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说他上面的两首名词,今人读起来激昂豪迈,缠绵悱恻,其原意却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写“大江东去”时,东坡正因为“乌台诗案”被捕入狱、被严刑残害,差点儿被杀头,终被贬谪黄州之际,他所抒发的,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是抱负不得实现的悲酸;写“明月几时有”时,东坡离京游宦已有好几年,迢迢行路上,更尝到丧妻别子之痛,形单影只,茕茕孓立,“千里共婵娟”根本不是浪漫主义的歌吟,而是一种渺不可得的祈盼。

尽管如此,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比柳咏、温庭筠、王维、李贺、李商隐甚至李白等等纯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让人钦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济世胸怀——相传他南贬惠州后,有一次拍着自己的肚子问周围人,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文章,他摇头不语;有人说是诗书,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随他不离左右的红颜知己朝云说出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时,东坡才抚掌拍腿,呵呵大笑不已——这就是苏公的境界,他无论是显在高庙之堂,还是退居湖泊草泽,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进身、退身和显达,而是社稷江山与经国大业,套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写作动机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场、商场、名利场,不在家庙和功名簿。

我虽是东坡身后已千年,万万景仰人众中的一个普通小女子,犹如一粒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荣幸在于,我犹有权力大声说出:苏东坡是后世所有“先天下忧”的文人们存在的依据!

糟糕了,这么一个寄予高远、大气磅礴的苏东坡,要画出他的千古胸怀来,难,难,难呀!

我似乎再别无选择了。

这当然并不是说,中国古代形胜地,再无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烟”——孔、孟、老、庄、墨,还包括司马迁、荆轲、岳飞、杨家将……这些灿若河汉,数也数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个都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苍苍的中国大地上,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高山峻岭,你看,有的国家就没有,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为奇峰伟峦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无法下决心选定。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画下来,挂满我的整个家。

哦,对了!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画家画过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长卷吗,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为我画一幅大地一样绵长的伟卷呢?把所有让人尊崇的古代贤人、英雄豪杰——只要他们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只要他们为民族为人民做过一点贡献的——全画上。

啊呀呀,还是不行,为什么?摆不下呀,这么多贤人和豪杰,岂是我那小小房间能挂得下的?再说,这幅画的难度将是多么大啊,再高明的丹青大师,穷其毕生精力,恐怕也难以完成!

唉唉,都怪我的思维方式不对,本来嘛,这样的长卷,只能是心中的图画——守着窗儿,独自得黑,既听不见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也看不见绿肥红瘦是否依旧,只扎在我的书堆里,一位一位地,细细地描摹大师们……

1998年12月16日于京南西马小区寓所

(本文被选入199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老朋友,新朋友

记得考入大学的第一年,古典文学刚开课不久,就幸逢校方请到着名华裔汉学家叶嘉莹教授,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印象最深的,是叶先生用春水般的激情,反复吟咏这样两句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语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少司命”是主宰生命的神,这首诗是对神礼赞的颂歌。前面几句是这样的: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译成白话,意思是说:秋天的兰草真茂盛,紫色的茎蔓上绿叶葱葱。满堂上都是祭祀的人,而神独看着我以目传情。然而它从来到去没说一句话,便乘风驾云离去了。令我感慨人生最悲苦的是生离,最快乐的是新知……

在空阔的大阶梯教室里,叶先生抑扬顿挫,声音里带出别一种沧桑,令当年的我十分十分不解:

“乐莫乐兮”乃人生之至乐,为什么至乐的不是老友,却是新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