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尔扎克
1836年10月巴黎
对于生活中的巨大不幸,友情本应该是一种有效的慰藉。可为什么它反而使这些不幸变得更加深重?昨夜,读您最近来的信时,我闷闷不乐地寻思这事儿。首先,您的忧愁深深地感染了我;其次,信里流露了一些伤人的情绪,含有一些使我伤心的话语。您大概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痛苦,伴随我文学生涯中第三次失败的,是多么可悲的热情。1828年,我第一次遭受失败时,不过二十九岁,而且还有一位天使在我身边。今天,在我这个年纪,一个男人不再能产生被保护的亲切感觉。因为接受保护是年轻人的事,而且,爱情帮助年轻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对于一个距四十岁比距三十岁更近的人,保护就是一种不敬,就是一种侮辱。一个无能的,在这种年纪还没有财源的人在任何国家都会受审判。
9月30日,我从所有希望的峰巅上跌落下来,把一切都完全抛弃,躲到了这里(夏约),住在于勒·桑多以前住过的屋顶室。在我一生之中,这是第二次被完全的、出乎意料的灾难弄破产。我既为前途担心,又感到孤寂难熬。这一次,我是孤身一人,落到这步孤独的田地的。不过,我仍愉快地想,我至少整个儿留在几颗高贵的心里吧……可就在这种时候,您这封如此忧愁、如此沮丧的信到了。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抓起它的呀!待到读完,我把它和别的信捏在一起,又是多么地气馁!之后,我让自己小睡了一会。我紧盯着您最后的几句话,就像被激流冲走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树枝。书信具有一种决定命运的能力。它们拥有一股力量,是有益还是有害,全凭收信人的感觉。它们就是在这些感觉上愚弄我们。我希望在两个彼此确信是朋友的人——例如我们——之间,有一种约定的标记,只要一看信封,就知道信里面是洋溢着欢乐,还是充满了叹怨。这样,就可以选择读信的时刻了。
我虽然沮丧,却没有惊呆。我还没丧失勇气,比起我遭受的别的灾难,被抛弃的感觉、孤寂的感觉更使我痛苦。我身上没有半点利己主义的打算。我必须把我的思想,我的努力,我的所有感情告诉一个人。不如此,我就没有力量。如果我不能把众人放在我头上的花冠献在一个人脚下,那我就不要花冠。我向那些流逝的,一去不返的岁月作的告别,是那么长,那么惆怅!那些岁月既未给我百分之百的幸福,也未使我完完全全地倒楣。它们让我生存,一边冰冷、一边灼热地生存。现在,我觉得仅是由于责任的意识,我才活了下来。我一走进现在待着的屋顶室,就相信我会累得精疲力尽,死在这里。我认为辛苦的工作我能忍受,无所事事却受不了。一个多月来,我半夜起床,到下午六点才躺下。我强迫自己只食用维持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以使自己的头脑不为消化所累。因此,我不仅感到了我无法描写的虚弱,而且由于大脑深受生活的影响,常常混乱发晕。有时,我失去了垂直的辨别力。这是小脑的毛病。睡在床上,我觉得脑袋掉在左边或右边了,起床时,脑袋里又好像压着一个巨大的重物。现在,我明白完全的禁欲和浩繁的工作怎样使帕斯卡老看到身边洞开着深渊,从而使他时刻在左右各放一张椅子。
……
这是我对您的心灵发出的最后一声抱怨。在我对您的信赖里,有一种利己主义的东西,必须去除。我决不因为您曾加重我的忧愁,便趁您忧伤的时候,来火上浇油。我知道基督教的殉教者们死时都面带微笑。如果瓜蒂莫赞是个基督徒,一定会平静地安慰他的大臣,而不会说:“而我,我又睡在玫瑰上了吗?”?眼俗语,意为:我又生活快乐吗?这倒是一句动听的粗俗话,可是基督即使没有使我们变得更好,至少使我们变得温文尔雅了一些。
看到您阅读一些神秘主义的著作,我很难受。相信我,读这种书对您这样的灵魂必然会带来不幸。这是毒药,是令人陶醉的麻醉品。这种书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正如有人酷好挥霍和放荡,也有人热爱贞洁。如果您不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一些人的朋友和亲戚,我也不会劝您放弃这种习惯,因为要是那样,您只要乐意,完全可以进一家修道院,不会伤害任何人,尽管您在修道院里很快就会死。请相信我的话,您生活在荒原之中,处境荒凉,孤孤独独,读这种书是非常有害的。友谊的权利太微小,以致我的话您不会听。不过还是让我就此向您发一声卑微的请求,不要再读这类书了,我读过它们,我了解它们的危害。
我尽心竭力,不折不扣地按您的叮嘱,满足您的意愿,不过这是在您的智慧允许您预计到的情况下。我不是拜伦,不过就我所知,我的朋友博尔热也不是托马斯·莫尔,而且他具有狗一样的忠诚。我能拿来与这种忠诚相比的,只有您在巴黎的奴隶对您的忠心。
好吧,再见吧。现在天亮了,烛光渐渐变得黯淡。从三点钟起,我就给您一行一行地写,希望您在字里行间,听到一种真诚的、深切的、如天空一样无边的感情的呐喊。这种感情远在人们一时间的庸俗和恼怒之上,人们不可能认为它会改变,因为低劣的感觉歇宿在社会底层的某个角落,天使的脚从来不去触及它。如果智慧不把某种美妙东西置放在任何物质的和凡间的东西都不可达到的高岩上面,那它还有什么用处?
信笔写下去,会扯得太远。校样在等着我看。必须深入我文笔的奥吉亚斯牛圈,扫除错误。我的生活从此只呈现工作的单调,即使有变化,也是工作本身来将它改变。我就像对玛丽——黛莱丝皇后谈他的灰马和黑马的那位奥地利老上校:一会儿骑这一匹,一会儿骑那一匹;六个钟头看《卢吉埃利家秘事》,六个钟头看《被人诅咒的孩子》,六个钟头看《老姑娘》。隔一阵子,我就站起身,去注视我的窗户俯临的房屋之海;从军事学校一直到御座城门,从先贤祠一直到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吸过新鲜空气后,我又重新投入工作。我在三楼的套间还没有弄好,因此我在屋顶室工作。在这里,我就像偶尔吃到黑面包的公爵夫人一样高兴。在巴黎,再没有这样漂亮的屋顶室了。它刷得雪白,窗明几净,陈设雅致,一如二八芳龄的风流女子。我辟出了一间卧房,以便在生病时休息,因为在下面,我是睡在一条走廊里的;床占了两尺宽,只留下了过路的地方。我的医生向我肯定,这并不会有损健康,可我不相信。我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因此我渴望我的大客厅。过几天,我就会住进去。我的套间费了八百法郎的租金,但我将摆脱国民自卫队,摆脱我生活中的这场恶梦。我仍被警方和参谋部追捕,要坐八天牢狱,只不过,我从此足不出户,他们抓不着我。我在这里的套间是以化名租的。我将公开地在一家带家具的旅馆开一个房间。
我真希望把我的整个灵魂寄给您。当然不寄它的烦恼,但要寄上勇敢和坚强。即使您在信里见不到我的灵魂,也一定会发现我最深情的敬意。我真想给您一点勇气和毅力。我不希望看到您这样英勇、坚毅的人变得软弱。
大多数一时耸人听闻的东西都已通过筛子,落进了默默无闻的海洋,即使是筛剩下来的,也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