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被吵得蒙上了脸。工人师傅开着推土机来了,县政协的领导背着双手,迈着视察的步子赶来了,新房里的村人陆续也跑出来了,希望男孩尽快搬离板房,不要因小失大,影响新村服务社工程的进展。
男孩一脸无辜,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无语问苍天。
有执法人员冲进板房,动作麻利地收拾起他的家当。
男孩以泪洗面。他扭头朝新房子看了一眼。铁轨两旁的迷迭香与彼岸花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有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朋友从铁轨上走出来,他们在说着什么,将头探出花影,在不远处窥视男孩。此刻,暗淡的天光稀释着男孩水汪汪的泪光。我看见他的神态仿佛迷失在那一片花海里。他看见那些小朋友了吗?此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只要服务社建好了,新村就热闹了。
男孩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那些花儿在向他敬礼。
我在沉没的夕阳里着实被他的举动惊了一回。他下跪何意?有人在扶他。几个人伸出手去扶他。可他在地上长跪不起。我开始替男孩着急了,用力打开车门,几步冲了过去。我说,请你们都让开一会儿,我认识这男孩很久了,让我和他谈谈吧。我将他带上车,递给他一听可乐……望着他黯然的表情,我不只一次抬腕看表,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他仍没说一句话,疑似沉迷在暗香里的花朵。我闭上眼将下巴靠在方向盘上,许久,才抬起头,问他——你为何生死不愿离开那间小板房?
我在等她,我还在等她,我和我的小狗狗都在等她。
她是谁?你说的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我还没有女朋友,她是我妹妹。妈妈和爸爸离婚那天,她才三岁。当妈妈带着妹妹走出家门时,她突然跑回来紧紧地抱着我的腿说,哥哥,不要怕,我和妈妈会回来看你的。谁知,她们刚转身,地震就发生了。我从尘土中挣扎着被人救起时,爸爸也不见了……眼看妹妹六岁的生日就要到了,我还想在她熟悉的地方等她一会儿,我生怕这唯一的小板房撤除了,她就无法沿着原来的路找到自己的家了!
夜黑了,只有那些花儿安静地亮着。它们像水晶珠链一样,将新房子拥得紧紧的,再多的黑夜也怕被它们融化。我认真地看了它们一眼,真的,比我内心安静多了,比我念想中的世界完美多了,也许什么也不用再问男孩了,擦干眼泪,用力踩下油门,我带着他向灯火阑珊的城市中央狂奔而去。在迷离的灯光下,看着他双手抱起汉堡包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食欲全无,尽管饥饿,凌晨时分的夜晚,世界上任何美味对我都无法构成诱惑,只有他的回忆犹如迷迭香,而我的悲伤恰似彼岸花!
他在映秀站岗
谁都不愿把他一个人留在山里。
山是青青的山。那时游鱼般的彩雾总在山峰间自由奔跑,远道而来的观光者仿佛是乘着飘渺的云彩来到山里的。山里的风景宛如仙境,美丽的映秀风景,曾经不知留下了多少神话传说。他原本不是来山里看神话,或找传说的。他到山里只为帮老班长干几天活。可刚一落脚,他就注定离不开山了。他成了山里的组成部分,也成了老班长心上永远的痛。
眼看,属于他们自己的节日就到了。几个战友从山那边的军营开车来山里看他。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但却争着要去看他,那兴奋的表情像是去迎接新入伍的伙伴。跟随几个战友而去的还有一个人——他独自望着窗外,手指上夹着一枝正在冒雾的纸烟,他在想什么?泛白的旧军装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灰浆,木讷的表情,一声不吭。一路上,战友们都在聊着过去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唯独窝在车上最后一排的那个人找不到任何话题。
其实,对于山中的他,那个人是最有发言权的。毕竟他是他带过的兵。看样子,他更像是一位有着太多生活阅历的父亲。
那一年他和老班长从城市中的军营一起退伍。他们都觉得这一身军装似乎还没有穿够,于是纷纷摘掉帽徽和军衔留在山中,继续给驻地搞建设。虽然退伍了,他们并没有褪掉为民服务的颜色。阳光和着汗水流的时候,他们累了就睡在风中,趁没有人看他们的脸,他们就很不自觉地望一眼儿军号穿过的楼群,那一排排越来越老的营房在他们眼里像是换上了新颜。
自从历经那场沉重的劫难后,老班长一个人就害怕回到山里,更害怕把小小年纪的他扔在山里寂寞。尽管他和他才分别三年多。昨晚,老班长一直做噩梦,梦里全是支离破碎的世界。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在复制生活中那挥之不去的惊心动魄。老班长眼睁睁看着他同死神较量却无力援救。山在崩溃,地在倾斜,树在倒地,地下不时发出犹如铁轨般轰轰隆隆开过的声音。老班长最终做到了从尘土飞扬的乱砖中将他刨出,腰断了,腿断了,内脏流出来了……四处余震不断,死神的魔爪却仍缠着他不放。忍无可忍的他,企求老班长快快给他一刀,可老班长没有残忍的勇气。老班长唯一能做的是用残忍的眼睛看着他残忍地合上眼睛。
山路,那崎岖的山路越来越窄。路面,创伤的路面坑坑洼洼。而新开辟的道路仿若瑞士油亮又宽广的大马路。老班长怎么也想不起三年前的那天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冲出山里的。老班长摇下车窗,冷雨拂面,风吹得他的心微微颤痛。抬起头,山尖上的细雨在呢喃,它们在替老班长述说忧伤,也在替他述说寂寞……一路上,满眼废墟。麻木的废墟,长满了青苔。那些山,肿胀着深不可测的伤口,夏天在伤口上浅浅的绿着,像一块块撕裂的布匹。踏过一片瓦砾的山头,老班长踉跄几步,终于肯发言了:这里埋了一个生产队,还有几个勇敢的民兵。战友们大惊失色地看了老班长一眼,没有任何人接老班长的话,只顾埋着头走路。路边的大石包上,雕刻着几个红色的字,大家都不愿回头多看一眼上面写了什么?
山路弯弯,越往里走,越见荒芜。车停在路边,大家徒步下山。过河,再上山。泥泞,人间的气息,尚存于此。残墙断砖中,一朵野菊花傲然挺立风中,好像忽然点燃了山里的天空,同时点亮的还有老班长回忆不完的回忆。
终于来到他坟前。一小坯土堆上,举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写着:退伍兵,吴长江。
山间一阵阵冷风,扑打着潮湿的心。
战友们为他燃上一柱香,烧一堆纸钱,静静地围在他身边。然后,告别他,告别那座简单的坟头,来到那一座倒塌的水塔跟前,来到他们曾经一起搬砖灌渠搞建设的地方。那堵墙还躺在地上,冰冷,坚硬,白灰与红砖上,还有他的一只解放鞋。
天空无语,只有细雨在呐喊。每个人心中都装满了说不出的声音。老班长背对坟地,眼睛红得像含苞的花骨朵。大家正欲离开的时候,老班长不小心摔了一跤。老班长拍拍身上的灰,说,你们能不能走慢点,长江一定是想我们留下来陪他多呆一会儿。
战友们停在那里,和他留影。那只解放鞋,成了他站立世界的最后位置。老班长蹲在地上,点燃一支烟,抬起头对战友们说,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留在这儿,再陪他站一会儿岗。老班长低头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将烟一枝接一枝插上坟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长江呀,你知不知道,我们一起退伍有多少个日子了;你走了多少天,我就想了你多少天呀;你不是说好等山里的建设搞好了,我们一起回部队看看的吗?可你这一走,就注定我们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呵;长江,是班长对不起你;部队咱们回不去,就留在这儿吧,以后班长年年过八一都来这儿看你,长江,你等着吧,等着我来陪你日夜站岗!
旅途
在路上,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嗜好。当通讯工具越来越发达的今天,只要出门,你会发现路上的人都在玩手机。千姿百态,各显其美。作为道具,是手机成全了他们完美的旅途。但我相信他们的完美,依然是建立在孤独之上的。对于后现代糜烂的空虚与无聊病,这是高科技时代最无能的体现。人们怎能依靠半金属的耳机,将自己幽闭在一个晃晃悠悠的小世界里,隔绝周围所有的声音呢?
难道独食的味道真的比他人分享更好吗?
在一次短暂的旅途中,我遇到一位与众不同的司机。显然,他十分懂得与人分享的融洽之美。那是有着法国自然派画家萨贺芬路易一样气质的大唐卓玛邀我去郊外看画展而特别派来的一辆小车。当司机拨通我的电话后,几分钟我便顺利找到停靠车辆的地方。我并没有坐在他并排的前座,而是选择了坐在他的后面,一边欣赏他播放的动听歌曲,一边观看他的背影。这是我习惯与陌生人保持的一种距离,偶尔还能从后视镜里窥见他脸庞的一部分。
我们什么也没说,连一句招呼也没打,甚至就连彼此正面看一眼的细节也全部忽略了。因为那些歌曲传递出的亲切氛围,似乎两个人一下子找到了久违的老朋友的感觉。
但我们都弄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司机察觉到了什么,侧面微微笑,后视镜里,他含蓄极了。一只手撑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刻意将音响调试出更加好的效果。路上飘出的歌曲,真是有些奇妙。每一首歌都像窗外凌空出世的朵朵芙蓉,仿佛感觉那个时代的歌者全集合在眼下面对我们歌唱,他们熟悉的面孔忽然变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曾经这些歌者几乎每人都有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代表作,随便拉出几个来,就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童安格《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姜育恒《再回首》,张雨生《我的未来不是梦》,还有罗大佑《恋曲1990》,陈淑桦、李宗盛对唱《你走你的路》,齐秦《大约在冬季》,张镐哲《不是我不小心》,赵传《我是一只小小鸟》,韦唯《爱的奉献》……他们的歌声,很适宜此时我正通向画展路上的心情,也足够配合我微闭双眼,不太注重坐姿,缓慢又无所谓的思绪。我想,或者这就是一幅小油画的情调吧。
每每听到一首歌的高潮部分,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歌者的感觉走,和声高唱,让歌声乘着风的翅膀飞出窗外,当风和阳光掠过耳畔,穿过我的血液,爬上我的双肩,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手变成了路边曼妙的树丫。我看见宽敞的公路两旁举满了粉红的芙蓉,它们在向我点头微笑,离我的心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绿衬托着那分外的红,真叫人想停下来,融入那淡然芬芳的景致中。相对于办公室的美女,我更愿意关心自然的花朵。因为它们的微笑可以直抵人的内心,而她们现实又针对性的笑容,则常常只能让男人雾里看花。
路上的车和人越来越稀少,移动的阳光在路上开始做梦了,那么多光线挤在一起打盹,眼前不断幻化出漂亮的画布,还有泥巴、青草、野花、岩石、树枝混淆在一起的自然颜料,它们在另一个空间安静地等待着。我知道我已被油画之美狠狠击中。此时,大唐卓玛的电话响了。而车里的歌声仍在飞,剩下的只有我们不同的时空和我们曾经一起热爱的田野。这是九月的成都平原,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香与阳光。不远处的高架路、地铁口、商场、别墅,正一步步延伸到炊烟飘渺的乡舍农房,辽阔的田野别无选择地选择了退步,城乡接吻的世界田园城市,离我们真的不再遥远!
我不停控制着内心奔涌的音符,在电话里轻轻告诉大唐卓玛,到了,到了,我们快要到了。如同车内奔涌着黄桷兰的暗香,让人不时触摸到心灵上缓慢长出的常青藤。我和司机依然无语,生怕多余的声音捏碎了那时的记忆。
其实这算不上一次像样的旅途,却因那些花儿,那些歌声,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点燃了一路奇妙的遐思与惆怅。后来,望着墙上那一幅幅弥漫着川西风情的小油画,我把旅途上这段看似难入画面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大唐卓玛,我说我真的很感激她派来接我的师傅,尽管直到分手,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他让我做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只是我没让他知道原因和结局。
他在未来的日子里必将成为我怀念另一个时代的岁月留声机。
然而,几个月之后的成都岁月画廊,当我再次参加大唐卓玛和阿瑞夫妇的作品联展时,她却意外地讲起了那位司机,她说,那个人是映秀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