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唐魂
2513100000017

第17章 茶痴论道有俗有雅,花魁用情亦甜亦酸(4)

季兰疑心未释,追问:“她要去哪里?”

陆羽张嘴欲答,心里忽一转念:“玉娘追踪金天师的事儿,我并不清楚底细,如何解释得明白?只怕又要怀疑我故意隐瞒……唉,还是不说为妙。”

他不善撒谎,只得沉默不语。

季兰打量他的神情,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替你说吧——她是回北方筹备婚事去了,对么?”

陆羽吃惊忙问:“玉娘要成婚了?”

季兰怒气满怀,嗔道:“你想瞒我到几时?那天你俩躲在山沟里商量婚事,我全听见了!”

说罢甩袖悻悻站到一旁。陆羽见她生气,只得低声解释:“金天师在广州诈死,至今不见踪影,玉娘托江湖朋友四处打听,得到消息说北方出了件奇怪的事儿……”

季兰打断他的话问:“玉娘分明说过‘成亲’,难道金天师要成亲了?”

陆羽道:“北方那件怪事,与一位公主出嫁有关,玉娘此刻便是赶往北方调查此事去了。”

知道玉娘与陆羽嘀咕的原来与情无关,季兰心头顿时一松,惭愧自己胡乱猜疑,忙佯装赌气:“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哪配知道什么军国大事?”

陆羽一愣,道:“你虽是青楼女子,见识远胜寻常妇女,何必妄自菲薄?”

“青楼”二字刺着季兰的痛处,她生气地说:“青楼女子只知卖笑寻欢,哪及得人家忧国忧民的侠女?你跟别人一样瞧不起我,用不着假惺惺装好人!”

嚷出这些,不禁悲从中来,掩面哭得肩头乱颤。

陆羽想安慰她,急起来结结巴巴说不成囫囵话,只急得跺脚发誓:“陆陆陆鸿渐若敢轻视你,天天天打雷劈!”

季兰恼他失口提起“青楼”,仍赌气不理,拿条绢帕捂着脸,伤心啜泣不止。

他二人分别十六年,相聚才短短数月,彼此都怀着旧时感情,却并不熟悉此刻的对方。陆羽觉察到她猜疑自己,早想寻个机会表白心迹,当下强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你如此聪明,怎么看不懂鸿渐的心?鸿渐在茫茫人海中苦寻十六年,只盼能与你长相厮守。此情不渝,青山作证。”

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季兰心头涌上一股热流,泣道:“当年我父母双双病逝,家里一贫如洗,我被迫卖身葬母,当了富商的奴婢。那老贼想收我作妾,大娘吃醋竟把我卖到妓院!我、我……”

想到当年的辛酸,她心如刀割,哽咽难言!

陆羽低声而热切地说:“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何身份,鸿渐绝不在意。在鸿渐心目中,季兰是最美丽纯洁的女子,天下无人能及!”

季兰一怔,抬头望着陆羽。只见晨曦淡淡映着这丑书生脸庞,两眶泪水含在他眼中,是那样晶莹剔透!

季兰大为感动,叫一声:“鸿渐!”忍不住投身入怀。二人悲喜交集,相拥而泣。

经过这一番,季兰胸中块垒全消了,知道陆羽专情爱着自己,不由平添了许多自信,言谈笑谑,尽显出聪颖魅力。

转瞬寒冬将尽,皎然和季兰的伤都已痊愈,众人商量着要离开庐山,到别处走走。

陆羽提议说:“咱们去蒙山吧。巴蜀蒙山五峰,中顶上清峰有七棵雷鸣仙茶,鸿渐渴望已久!”

皎然道:“雷鸣仙茶大名鼎鼎,听说这茶还有些典故哩。”

吴婆婆忙问:“什么典故?快说来听听。”

皎然看着陆羽笑道:“你是茶博士,还是你来说吧,贫僧不敢班门弄斧。”

陆羽也不推辞,娓娓说道:“相传雷鸣仙茶是西汉普慧禅师亲手所栽。七棵茶树高不盈尺,长在山顶一块巨大无比的磐石中。此茶须在每年春分日,春雷初鸣时采摘……”

婆婆插嘴忙说:“必须在春分日采摘?哎呀,眼看就要立春了,咱们还等什么?快上路吧!”

季兰笑道:“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得听完典故呀。鸿渐,你且说说,雷鸣仙茶有什么妙处?”

陆羽说道:“此茶独得天地仙气,据说服食一两能治百病,服二两长寿无恙,服食三两,令人气爽神清脱胎换骨,服四两羽化成仙!雷鸣仙茶的名号,便是由此得来。”

吴婆婆听得眉开眼笑,恨不得立即插翅飞上蒙山。季兰迟疑一会,说:“民间传说多是杜撰,茶叶哪有如此神奇?唉,此去巴蜀万里之遥,山深水恶,只怕……”

吴婆婆怒道:“你怕山深水恶,自去翠香楼当花魁娘子,何必定要缠牢师傅?哼,你捣鬼赶走玉娘,又想来害我?”

季兰一愣,惊问:“你说什么?”

婆婆道:“不用装傻,我知道玉娘定是被你撵走的!”

季兰屡次被她羞辱,不禁怒从心起,奋起反击:“究竟谁在装傻?你与玉娘勾结一气,故意与我作对,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婆婆不知玉娘为何突然离开,早憋了满肚皮怒火,正要寻机会发作,当下冷笑一声,指定季兰骂道:“不是玉娘答应教三牛子剑术,逼着我敬你,我吴婆婆会熬桂花茶给你喝?你一个粉头娘子,千百男人亲近过的,居然敢跟玉娘争高比低,真笑死人了!”

季兰听说玉娘居然逼婆婆敬自己,不由大吃一惊。及至听见后面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张嘴吐出一字:“我——”

忽然眼睛一黑,倒地昏晕过去。

待她悠悠醒转,屋里人已走尽,只有陆羽满怀忧愁守在床边。季兰想起吴婆婆那些话,只觉心如刀割,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陆羽知她委屈,低声安慰道:“吴婆婆已经走了,从此她不能再伤害你。”

季兰大放悲声,痛苦地想:“那蠢婆子怎能伤害我?是我自己命苦啊!”

凄惶数日,她仔细把自己的前途想个透,与陆羽商量:“咱们四处流浪,何日是头?你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不如随我回乌程寻找亲戚,找个落脚之处。”

陆羽默然有顷,道:“是。咱们这就上路吧。”

他匆匆收拾行李,带着季兰去找皎然上人告辞。皎然云游半年有余,也打算回寺,正好同路。

三人离了庐山来到湖州,已是处处春光明媚。皎然出家的妙喜寺就在湖州西南三十里的杼山,他告别二友先行回寺,陆羽和季兰则结伴去乌程寻亲。

湖州乌程县为秦始皇所设。小小城池坐落在丘陵中,北临烟波浩渺的万顷太湖,西倚雄奇峻拔的天目山,风景秀丽,冠绝江南。

季兰祖籍原在乌程,父母亡故后,她沦为奴婢,辗转被卖到苏杭等地,已十余年未回过家乡。走近乌程故里,她难以抑制满怀激动,喃喃叹道:“我终于回家了……莫非身在梦里?”

陆羽高兴地说:“山清水秀,正是安家的好地方。季兰,咱俩漂泊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凭着儿时的朦胧记忆,季兰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父母住过的村庄。村里人听说有女寻亲,纷纷涌来看稀罕。几个村妇用羡慕的眼光打量季兰,指指点点叽喳谈议:

“哟,瞧她身上那裙袄,绣工多精细呀,还是绸缎的哩!”

“穿得这么光鲜,怕是官家夫人吧?”

“不像,不像!官家夫人哪能抛头露面乱走?八成是……”

季兰正觉万分窘迫,人群中挤出位花白鬓发的老者,向她和陆羽一揖,笑道:“小老儿姓张,就在村西头住着。二位若不嫌弃,请到寒舍用杯热茶如何?”

二人大喜,连忙回礼致谢,随了老者来到村西头。

进门两间茅草房,虽不甚宽敞,倒也收拾得窗明几净。张婆见来了客,忙烧开一锅水,抓两把茶叶熬得浓浓的,盛在三只粗瓷碗里,两碗奉客,一碗张公自饮。

陆羽在旅途多日未饮茶,早已心痒难熬,捧起碗细品一口,忍不住赞道:“此茶大妙!”

张公笑道:“这是温山贡茶,几百年来专为皇室享用,百姓无缘得尝。小老儿有个女儿嫁在温山,昨日送了一包茶叶来,两位贵客却是与它有缘。”

陆羽听了,更加用心品尝那碗茶,饮一口,赞一回,又说可惜烹煮得粗放了些,若能精心制作,必定更为鲜醇。

张公见他是个懂行的,卖弄说道:“这温山贡茶,可是来历非浅!当年三国时候,吴国末代皇帝孙皓骄矜霸道,每日大摆宴席,逼着群臣喝酒,人人都必须喝七升,喝不下的就硬灌!嘿嘿,有位大臣叫韦曜的,酒量最浅,那孙皓对他十分宠信,就用温山贡茶熬汤,命韦曜以茶代酒,糊弄过关。”

陆羽喜道:“以茶代酒的故事,在下早已听过,却不知孙皓用的是哪种茶叶。原来温山茶有如此悠长的历史?真是难得!”

张公笑道:“温山离乌程县城只有二十里,孙皓本是乌程王,自然喜爱温山茶了。其实湖州附近山丘平缓,雨雾温润,许多地方都产好茶,只是没有温山茶这般出名罢了。”

陆羽急切地问:“老人家还知道什么好茶?恳请赐教!”

张公拈须想了想,说道:“小老儿有个亲戚住长兴县,听他说那里有座山,山沟深处长着一种茶,嫩叶微呈紫色,最是香醇清冽!只可惜壁峭沟深,地势凶险,进山采茶颇不容易。”

陆羽悠然神往,连忙追问:“那座山可有山名?”

张公道:“那山名甚是难记,叫……叫……”

他苦思冥想,却想不出山名究竟叫什么。季兰满腹愁绪,忙插嘴问张婆:“请问婆婆,这村里可有李家人么?”

张婆问明她父亲的名讳辈分,说道:“哎呀,姑娘的近亲,村里是一个也没有了,虽有几户姓李的,那却只能算——”

一语未完,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问道:“张公,我的姪女在你家么?”

季兰腾地站起,一颗心扑通直跳。张公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忙迎出门外:“李八爷请进,你要找的人就在寒舍。”

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走进门,满屋扫一眼,把目光盯在季兰身上。陆羽和季兰也睁大眼打量此人,只见他黄面微须,身穿细布长衫,足蹬布履,不像作田下力的农夫,倒有点像城里的商人。

此人走近季兰,亲热地笑说:“好姪女,你终于回家乡来了!”

季兰迟疑问道:“你是……”

汉子笑道:“我就是你的八叔,嫡亲的亲人哪!”

季兰刚才听说自己已无近亲,不由得犹豫地瞅瞅张婆。张婆拿块抹布低头擦拭桌子,就是不肯抬头。张公张嘴想说话,却又忍住,只是嘿嘿干笑。

陆羽对李八叔一揖,问道:“季兰果然是李八爷的亲姪女么?”

汉子斜眼瞧瞧陆羽,见他身上是破旧青衫,脚下是芒鞋,相貌清瘦丑陋,不像个有地位的,当下爱理不理问道:“你是谁?怎么来管我李氏家族的闲事?”

陆羽说:“李八爷觉得认亲是闲事,于季兰却是头等要紧的大事,不问问清楚怎么行呢?还望八爷体谅。”

这番话不卑不亢,把李八叔将住。他轻咳两声,恼怒地不理睬陆羽,转身对季兰说道:“你的曾祖与我的祖父是堂兄弟,咱们不是嫡亲的亲人吗?八婶听说姪女回乡寻亲,特地准备了干净住处,你这就跟八叔回家吧。”

季兰是满怀期待回家乡的,听说已没有近亲,心中很是伤感,眼前这位李八叔虽只能勉强算个亲戚,毕竟人家愿意认她这姪女,且亲亲热热来接她回家,她有如饥渴中突然获得琼浆,又激动又高兴!

当下她脸泛笑容给八叔施了礼,说:“季兰冒昧前来认亲,多有打扰。”

李八爷笑道:“姪女不要说这种生分的话,你只管把我当成亲叔叔就是!”

陆羽对这位八叔不大放心,但他不忍扫季兰的兴,又兼初来乍到不明底细,只得随着季兰来到李八爷的家。

李八爷住在村子中央,十多间大瓦房,院落里有几排牲口棚,一望而知是个富庶之家。

李八婶率两个儿子在门口迎接。她睁两只浮泡小眼,把季兰上下打量着,欢喜说道:“瞧我这亲亲的姪女儿,真是个美人哪!怪不得老皇帝——”

李八叔急忙打断她的话,命:“福儿贵儿,快来见过你们的堂姐!”

季兰听了八婶没说完的半句话,似乎竟是知道她身份的,不由暗暗吃惊。正在心里忐忑,李家兄弟笑嘻嘻上前与她施礼。老大阿福二十出头,老二阿贵才十七八岁,二人都长得矮胖墩实,酷肖其母。

大家刚刚坐定,门外有人叫道:“我的亲姪女在哪里?我的亲姪女在哪里?”

李八叔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外之人已经闯进堂屋,原来是位衣着寒酸年近花甲的老翁。

八婶上前拦住老翁,怒问:“二哥又来捣什么乱?”

老翁伸手将她扒开,盯着季兰看了一眼,扭头责备李八叔:“老八呀,这就是你不对了,姪女衣锦还乡,理当住到我家去,你怎么抢先把她接到你家里来?”

李八叔不慌不忙笑道:“姪女住到谁家不一样吗?二哥家境不好,我怕给二哥添麻烦。”

季兰见两位叔叔争着要接自己回家,十分感动,忙上前给二叔施礼。老翁顾不上搭理她,使劲呸一声,指着李八叔骂道:“别给我来这套!你要想独霸姪女,咱们到家族祠堂说理去!”

李八叔仍是不动声色,亦不跟老翁争辩,扭头对季兰笑道:“叔叔们都是亲情深厚,姪女不要见怪。唉,姪女荣华富贵,在苏州城享惯了福的,住到这乡下来,恐怕耐不得贫寒哟。”

季兰心头忐忑,忙说:“八叔说哪里话!季兰流离失所,一贫如洗,能得叔叔们庇护,实是万千之幸!”

老翁把她仔细打量几眼,冷笑道:“瞧你穿的这身衣裳,怕不要值好几两银子?哼,说什么一贫如洗,定是跟他们商量着来骗二叔吧?”

这话顿时叫季兰张口结舌!她从翠香楼出走,穿的带的衣服自然非绸即缎,然而这缘故她万万不愿向人解释,只得沉默不答。

老翁见她神情尴尬,更认准她是说谎,连连冷笑道:“嘿嘿,姪女既然嫌贫爱富,你就住老八家得了!不过我是族中长老,今后姪女的事,必定由我做主。”

八婶跳起来刚要争辩,李八叔急忙笑道:“二哥放心,姪女是大家的,谁也不能独霸!”

老翁气咻咻走了。陆羽听了刚才这番对白,心里很觉不安,却不敢惹季兰烦乱,只得陪她暂时在李八叔家住下。

一连多日风平浪静,八婶八叔对季兰关怀备至,真比亲人还亲。陆羽暗想:“看来李家长辈果然是亲情深厚,我却多心了。既然无事,春时不可浪费,我何不去探寻好茶好水?”

主意打定,向季兰说明要去周围探访一番,便收拾行李出门上路。他记着村西头那位张公说过,有座山产的茶叶甚好,只是当时没想起山名。现在不妨先拜访张公,向他讨教。

来到张家,张公一见他便笑道:“那座山的名字,小老儿向亲戚打听明白了,叫顾渚山,在长兴县西北三四十里处。顾渚山北面的明月峡,山势陡峭得很,有条大涧穿峡而过,好茶就长在峡底!”

陆羽连忙谢过,又与这位热心老者谈论了一番本地情况,得知金盖山、岘山、西塞山、吴山等处均有好茶树,当地人也有饮茶的习惯。只是民间认为茶汁性寒,素来把它当作泻火解毒的良药来吃,若论烹茶品茶之道,那是丝毫都说不上的。

得知这些,陆羽心头顿时充满急迫之感,恨不得立时将茶道传播开来,使人人都感悟到其中奥妙。他告辞出门刚走出村口,张婆忽然追来将他叫住,问:“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娘子,果然住到李八爷家里了么?”

陆羽答道:“是。”

张婆迟疑一下,又问:“小娘子现在可好?”

陆羽听这婆婆语气奇怪,不由有些疑惑,说:“李家待她还算不错……婆婆想说什么?”

张婆支吾笑道:“哦,没事没事,不过胡乱问问!”不待陆羽再开口,匆匆离去。

陆羽在乌程之南的岘山考察了两日,又赶往十多里外的金盖山。此山紧傍苕溪,林木葱茏山泉众多,山上到处有茶树。他采摘鲜嫩茶叶,逐一取泉水烹制,细细琢磨品尝。

在金盖山北麓的绿叶丛中,陆羽发现了一眼隐藏的泉水,水流从岩石缝隙里奔涌流出,直泻底下小水潭,在潭边溅起雪白如云的水花,望去赏心悦目。他捧一掬尝试,泉水入口甘甜;再取一瓢烹茶,茶汤澄明清亮,茶味绵香悠长,真是绝妙好水!

陆羽兴奋不已,就依这眼泉水如云之态,给它取名白云泉。他将泉水的位置绘成图形,收藏在随身携带的褐布袋中,以备将来著书之用。

离开金盖山,陆羽转向西北,寻找顾渚山。

沿途考察,在路非止一日。这天顾渚山已遥遥在望,陆羽见太阳西沉,暮霭悄起,只得紧赶几步,在山脚下找了户人家借宿,等翌日天亮再进山。

这户人家有位婆婆,听说陆羽要往明月峡采茶,忙劝道:“处士休得莽撞,明月峡去不得!”

陆羽笑问:“为何去不得?”

婆婆道:“那明月峡本来不叫明月峡,叫悬臼岕!先生请想,大石臼悬在头顶,那不是凶险万分么?何况……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