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艺师盘腿坐下,展开白色的毛巾,进入第一道程序——孔雀开屏——向客人展示茶具,首先展示的是一款陶质茶壶,扁平肚大,壶顶口小,壶盖用细铜键系于提梁上,壶口有流,提梁固定于壶两肩,看得出来,这把壶有些来历,但是,茶艺师却并不介绍壶的妙处,只是轻描淡写几乎是不经意地说:“今天用的是南极冰水。”
崔浩、戚华两位静坐着,不说话,只喝茶。
崔浩看着茶艺师,像是被茶艺师的表演征服了,这个时候茶艺师进入了第二道程序—— 温壶涤器——以沸水冲洗茶具,崔浩闻到了一股香味,崔浩知道,那是茶壶经过长期使用,它接触过太多的好茶,以至于茶的香味已经浸润到它的内里,用沸水冲淋,里面的香气就会袅袅地散发出来。
接着,茶艺师的表演进入了第三道程序——普洱入宫——撮茶入壶,主力茶艺师介绍,今天用的是云南临沧茶,采自勐库野生古茶树,茶树生长在双江县大雪山中上部,海拔高度为2200-2750米,其实这些茶树种群基因非常原始,比我们现在常说的普洱茶要原始很多,不过,它们的形态形态特征和叶子的功能性成份,茶多酚、氨基酸、咖啡碱等和普洱茶完全相近,可以制茶饮用,由于基因原始,产于高海拔寒冷地区,叶质肥厚宽大,香型刚强,口感刺激性高。
听着茶艺师的介绍,戚华终于道:“你不会认为你是上海的勐库野生茶吧?”
崔浩道:“丝宝在我手上从无到有,不知道市里和区里,有没有看见,如果看见了,里面我有多少?”
茶艺师提起水壶,扬手,壶里的沸水呈 45 °角快速冲入盖碗,茶随水流翻滚而涤荡,一会儿茶叶就服帖了。香气四散开来。
戚华用碗中茶汤淋洗公道壶,她问茶艺师:“这道工序在你们的行话里叫什么?”
茶艺师弯腰谦恭地回道:“淋壶增温。”
戚华把茶壶递回给茶艺师:“淋壶增温,弄得好,茶叶增香益色,弄不好,也可以把茶叶焖熟焖死。怎么着,就看茶艺师的心情了!”
“丝宝这壶茶,现在到什么火候了?”崔浩笑着问戚华,一旦想清楚了,做好了舍弃的准备,人反而放松了。
戚华反问道:“那就看喝茶人的想法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极了,只有沸水的声音,还有袅袅的水汽在动,其他的都仿佛静止了,戚华继续说道:“丝宝是谁给你的,谁就能把它拿回去。只要立案,银行只催前款不放贷款,你的丝宝就不存在了,再说,你真的就很干净?”
崔浩忍住内心的伤感:“丝宝是我的丝宝,更是沪北和上海的丝宝,只要能保住丝宝,我个人可以和丝宝切割,保住丝宝,它可以为沪北和上海做出更大的贡献!”
戚华动了动身子,往后靠了靠:“你这个表态,分量不小!你是要牺牲自己,保护丝宝?”
崔浩点点头。
戚华道:“你这样想,事情就好办了。丝宝这块,经过你的背水一战,标王的身份对它是最好的护身符,现在它已经不是当初的小舢板,而是航空母舰,谁要动它,都要想想自己的手有多大,拿得动拿不动!但是,丝宝越大,你就越小,尤其是你和丝宝连在一起看。”
崔浩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人曾经要拿走丝宝,这是他知道的,他选择了背水一战,拿下标王,就是为了让觊觎着缩手:“戚华,为了丝宝,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你是说,你可以做出个人牺牲?你要用自己的牺牲为丝宝的过去做个了断?”
崔浩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其他所有人的平安和丝宝的百年大业,我愿意!”
戚华被崔浩的话感动了,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表态,理智让她知道,丝宝的成长过程中有太多的阴暗面需要向社会和国家做出交待,这个作交待的人只能是崔浩,但是,她早就做好了最后牺牲崔浩的打算,但是,当这个话从崔浩嘴里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崔浩:“戚华,给你买了量车!”他拉了戚华到窗口,楼下停着宝马730,“车里还有张房产证,都是给你的,多少年了,没有感激过你,要分手了,就算是我这个老弟给你的分手礼。”
“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我是落井下石的恶棍和叫化子?”她的声音嘶哑着,崔浩看着她,直到她的眼里闪出晶莹的泪花。
戚华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泪水?
三
古本空洞无物
没有沙粒,没有海水,也没有冰冷的波浪
上面无天,而下面无地
只有开口的裂隙
太阳不知道她的住所
月亮也不晓得他的国度
星星更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
钱绗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找白玉,这是白玉没想到的,但是,她对这个经济官僚有好感,不管他来意如何,她都愿意接待,她早早就到了锦江宾馆西餐厅,一边看书,一边等他,钱绗进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这一段,她随口读了给钱绗听:“众神的命运已经决定,那就是死亡!”
钱绗道:“白玉,你可真有闲心。你真没感到有压力?琛发银行接到指示,停止对你们的贷款,戴耘分行长,以前辞职,难道你不知道?”
“那么说,你是来处理戴耘的事儿的?”白玉给钱绗倒了一杯白兰地,又加了冰:“压压惊!他借给崔浩的钱,都在项目里,而且是挣钱的项目,辞职干什么?”
钱绗叹气:“丝宝太张扬,在我们国家谁张扬谁就倒霉!为股东负责,为富人造房,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
白玉哼了一声:“我看他说的有道理,商品房就是给富人住的么,穷人住廉租房,政府管,地产商管富人!这有什么不对?”
钱绗:“理是这个理,但是,你不能说出来啊!一边是穷人没房子住,一边是富人的房子空置着,他倒好,说本来就不该给穷人住商品房?”
白玉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里面加了柠檬,她一口喝了:“房产难道是大众消费品吗?那么国家为什么不把房产价格记入居民CPI指数里去?因为政府认为房产不是居民消费品,商品房就该给富人买,穷人住经适房,由政府负责。”
钱绗也喝了酒,他看见白玉穿着的是丝质的薄外套,里面没有毛衣,只有低领的短袖衫,
白玉看看钱绗,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再说,崔浩说的不是这个,他只是说,地产商要对自己的股东负责,要做向投资人负责的公司,并不是说不给穷人造房子,实际上这次我们在戴村的征地项目,采用了让农民以土地入股分享地产未来增值收入的方式,这个方式,现在国内哪个地产商愿意这样?没有的,这个是探索,是付出。”
“我知道,也是这个原因,我才会那么支持崔浩!”钱绗缓缓地说:“但我这次来,却是来处理戴耘辞职的事情,唉!戴耘是我行猛将,上海分行这几年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
白玉早就预料到针对丝宝的这张网可能马上就要收紧了,但是,她只是有点儿吃惊,这张网是从银行这里开始收的,收得这么快!“啊!来得这么快!”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戴耘,你们准备怎么处置他?”
“戴耘辞职!留是留不住的,也不能留!否则对你们不利,马上就会进行大范围的审计,这会抽紧你们的资金!”钱绗心思很细,他感觉到了,白玉对此有预见,“白玉,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了?”
白玉知道戴耘辞职的事儿,崔浩以前吩咐过她,让她把所有贷款手续和往来账目重新梳理一遍,应付可能的检查。
白玉抬头看着钱绗,这个在紧要关头数次关心过她,帮助过他的少壮官僚,这个本来前途无量的海归经济专家,现在为什么这样唉声叹气?
“戴耘是急流勇退,想到我自己,我要是被出事儿了,连个看我、给我探监的人都不会有?”钱绗问。
白玉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这些外表看起来无比强大,堂皇,甚至可以说是辉煌的人,怎么都这么虚弱:“你进去,我来看你!”
白玉又突然补了一句:“但是,我要你离职前,一不做二不休,把丝宝需要的钱都给贷出来。”白玉是在跟钱绗开玩笑,她知道钱绗很老道,这次放走戴耘,他实现了丢车保帅,他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钱绗坐下来,用手撸了一下额头:“崔浩还敢要贷款?”
钱绗有些嫉妒起来,尽管他知道白玉说的是玩笑话,“哈哈!崔浩说过,如果出事,让你先走,他断后!你这是为他断后啊!哈哈!”钱绗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钱绗摇摇头:“你丝绸三产名下的几块地是丝宝上市前才刚刚低价转让给你们的,现在地那么紧张,一天一个价,这些地是给你们自己留了一块大蛋糕!”
白玉站起来,她心里有点儿烦,不知道崔浩到底是怎么想的,崔浩的计划太疯狂了,通过资产置换,套利3亿,然后呢?那天崔浩半带玩笑地说,“这笔钱隔断在丝宝之外,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带着钱,去加拿大,好好生活。”崔浩像是在安排后事一样。
“戴耘就要走了,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钱绗拍拍白玉的肩膀,自言自语道,“唉。香港恐怕是很寂寞的地方吧!”
白玉突然对眼前这个男人佩服起来,眼睛里擎满了泪水:“你是真的要在他走之前,把丝宝要的贷款全部贷出来,给丝宝?”
钱绗点点头:“对!这笔钱可以让你们挺过失去戴耘和崔浩的难关,在危机中活下来,如果将来,你们能把钱全部还回,戴耘有回来的机会,否则,他就只能天涯漂泊了!客死异乡了!”
白玉:“你不怕?我拿了钱就走?”
钱绗转身,拿起了外套,“如果你们走,记得每年给戴耘的祭日烧柱香,同时也不要忘了给我捎带一炷香!”临出门,钱绗若有所思,提醒了她一句,“李愚,他,最近在做什么!”
四
“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一点儿都不?”李愚问。
白玉真没有想李愚走的事儿:“当然想的,要说,你和崔浩是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朋友,这几年没有你丝宝哪有今天?丝宝都是你支持,才有的啊!”
李愚心里有点儿愤怒了:“你就知道丝宝,我说的是你和我!”李愚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了白玉的胳膊,“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想我!”他抱着白玉强吻起来,白玉起先用拳头扑打李愚的肩胛,后来手软了下来。毕竟有过爱的约定的,当李愚的吻深入到她的内里,她就不知道怎么抵挡了,一个女人的确难以抵抗这种吻。李愚把手探进白玉的胸口得时候,白玉清醒了过来,她用膝盖狠狠地顶了李愚一脚,“你让开!”李愚被她顶得疼了,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她突然又心疼起来,蹲下去扶他,没想到李愚突然发狂,把她扑倒了。
……
李愚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把头放在白玉的小腹上,拿起床头的白玉正在看的书:
“我们同睡一张床上,
仿佛他是我的兄弟,
可叹生于人世间的男男女女,
背负着太沉重的悲哀。”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白玉说,他心里也有很多的悲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白玉,崔浩的事儿。
“上古的时候,天地间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滴从雾中落下,形成霜美人和巨人伊米尔,霜美人既是伊米尔的妻子,又是他的母亲,她为他生下俄丁。俄丁和他的兄弟杀死了伊米尔,用他来创造世界万物!
霜美人将她的生命分派与子孙。
也将命运分派给他们。”
“霜美人,注定要失掉丈夫,也要失掉儿子!”李愚说。
他是爱白玉的,为了这个女人,死还是活,是个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个女人,仿佛内心有个无法抗拒的命令似的。他和白玉互相之间的吸引,近乎神秘,他们在彼此的身上看见自己,几乎是无法理喻的喜欢。
他手握重权,可以呼风唤雨,决定他人生死,陷阱已经布好,猎物已在囊中,但是,就是不能割舍这个女人,前世欠着这个女人的吧。
她分派给他们的命运是死亡。
李愚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在白玉的凹陷处,摇头,“你不是这样的女人。”
李愚为什么要把戴耘挤走?为了打断崔浩的资金链,戴耘贷款给崔浩,崔浩似乎永远不缺子弹,但是,现在他的弹药库没了,崔浩的资金链会出问题,银杜路56亿,他哪来钱付?付了之后,他又有什么钱去落实项目?一旦崔浩资金链断裂,丝宝会成为他的囊中物,他就立即借重组的名,入主丝宝,丝宝这几年储备的地实在可观,是一笔大财,这个不能不让他眼红,茶叶生意、酒店生意,做多久能挣那个钱?100年都不可能,这个诱惑他不能拒绝,男人之间的友谊,是有尽头的,包括他对崔浩的同学情,也是有尽头的。为了这最后的收网,他已经做了几年的筹划,通过戚华,他兵不血刃,拿到了丝宝2亿法人股,通过上市前的注资,他有公开拿了1亿,之后他通过与崔浩合作坐庄丝宝,在崔浩眼皮底下收集了36的丝宝流通股。实际上,只要他愿意,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入主丝宝,丝宝早就是他的囊中物,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把各路撒出去的网收回来罢了。
而这个契机,要等邓超群和刘学博的最后出手。
但是,他还在犹豫,投鼠忌器,白玉的态度和站位,这是他不能不考虑的。拿下丝宝,不仅仅是为了钱,还为了夺到白玉,未来他和崔浩同学情结束的那一刻,应该是他和白玉男女情一定终身的时刻,他要人财两得。
友情是有尽头的,男女情,却没有尽头。此生有机会此生爱,此生没机会,来生爱,一辈子没有,下辈子没有,那就单单一个人爱,为了对方去死。他爱这个女人,为了这个女人,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这个女人,为了崔浩,却什么都愿意做。
他深深地扎根在白玉的内里, 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白玉,当我在你里面,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愿意死在你怀里,感到世界就是停止也值得了,我所有的感觉都得到了开放,所有的不满和感伤都消失了,你的舌震让我灵魂出鞘,体内所有的能量都变得活跃,生命崭新,而且高亢。”
“白玉,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去死,那就是我!”李愚摸着白玉的胳膊,那白色的凝脂一般的肌肤啊,给他亲人的感觉。
“崔浩被双规了!”
他想告诉白玉。
他还想告诉白玉:“那个把崔浩送进去的人,就是我。”
他听见白玉在啜泣!隐隐的啜泣。她身体的颤抖,像电波一样,从地心深处传来,他的耳朵和心脏随着那颤抖,聋了,也碎了。
“那个把他送进去的人是你?”白玉终于问出来了。
他点点头!
“刘学博背后的靠山就是你?”
他再次点点头!
“你接受了刘学博的投靠?刘学博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授意的?让邓超群告崔浩,逼迫戴耘辞职,等等,都是你的主意?”
他还是点头。
“对!”他长叹一声,慢慢地躺下,毫无防备,他想象白玉会抽他耳光,或者……
“为什么这样做?”
“为了得到你!”李愚看着天花板,虚无得想大吼。
五
冬天的上海对于那些小商小贩们来说是最难熬的,潮湿里夹杂着褥气的冷,总是让人绝望,顾客们大多躲在家里不再出门,或者上班匆匆路过,不再像秋天、夏天那样停下脚步,打量那些商贩,看他们能做什么,考虑自己是不是需要他们做点什么,家里哪件衣服坏了,正好可以拿来补一下,家里需要一把铜的铁的勺子,正好在这里可以看看能不能买到,甚至定制一把,上海人不出门了,生意就不上门了,可是小商小贩们的冬天还必须过,而且必须过得安安稳稳,有模有样,即使一整天都没有什么生意上面,他们也要像赴恋人的约会一样,苦苦地等在那里,没有冬天的等,春天的那些生意就回跑了,到不了他们手上。上海人在这方面精着呢!他们只信任那些他们天天看在眼里的,熟悉的人和事,你一整个冬天都在那里,来年开了春,他们就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