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弄离火车站近,在沪北火车站地区是有点儿名气的,有名气是因为这里住的河南人多,他们一来,其他人就搬走了。河南人在上海做的事儿低贱,有拾破烂的,有做医托的,有做按摩的,有做假货的,这样一来,河南人的声誉就有点儿不好,上海人就不愿意租房子给他们。这个地方,毛毛弄,本来是要拆迁的,前几年一部分拆迁合同已经签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拆迁的事儿停了,拆迁杠在那里,上海人的生活也杠在那里了,没有人来修房子,房子就越来越破,那些上了大学在大公司里做白领的新人们都走了,留下一些老人和穷苦人,勉力支撑,毛毛弄于是越发破落了,破落到了整个上海都差不多把它给忘记了,弄里的老住户们,凡是有点儿办法的都跑了,他们只把户口留在这里,表示他们仍拥有那永远也等不来的拆迁补偿,本人却纷纷外迁,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住。河南人于是就进来了,跟着河南人进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意,暗的按摩院,暗的配锁钥点,暗的小旅馆,或者那些在前面卖发票、图章的,就把加工作坊、库房移到这里,拾垃圾的把垃圾带来了,毛毛弄就充满了垃圾的味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流也就跟着进来了,他们大多是外地路过上海转火车的,开车还有三个小时两个小时,这个时候,就会有操上海口音的中年妇女走上门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牌,牌子上是一些照片,她的上海口音明显不地道,但是,外地人却大多听不出来,她让你看一些房间的照片,还有一些姑娘的照片,这个时候那些火车客就耐不住了,就跟了过来。人流这样就多了,外地的人流一多,上海人就呆不住了,凡是有点儿办法的,到别处租或者新买房子住了。
离婚之后的刘学博,失去了工作之后的刘学博,就蜗居在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里就是让人安心,这里是他唯一愿意住的地方。
在这里,他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他让邓超群告崔浩,他到处发揭发信、申诉信,找记者写内参,找律师打官司,他忙得不亦乐乎,也是在这里,他发现了李愚,原来李愚是这幕戏背后更大的导演,原来李愚才是他最终能依靠的人,就此,他找到了组织,他加入了反对崔浩、搞垮丝宝的统一阵营,他终于不再孤单了。
他每天早早起来,站在门口对着弄堂刷牙。弄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在生炉子,有的在整理三轮车,有的在把做好的早点往外运,人人都在忙活。卖糍粑的小王胡子路过,看见他了,就从木桶里掏了一只糍粑出来,雪白的糯米糍粑,扎实而有分量,里面裹了半根油条,做早饭,那是最耐饥寒的,不像上海人的泡饭,吃一碗两碗,总是不顶事,没到10点,就饿了,这样的糯米糍粑,就是一个30岁的壮劳力,吃上一只,至少也可以坚持到中午。他把糍粑放在窗台上,“给你。
我们这个糯米糍粑营养好,配我们的豆浆,就更是营养好,比麦当劳还好,你尝尝!”
每天这样说,刘学博就接受了,这个时候,小王胡子就会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刘学博不常出门,他偶尔出门,会到丝宝公司的大门口,远远地呆一会儿,看着,有时候能看见崔浩的车从里面出来,有时候能看见车从外面进去,因为太远,他其实看不见崔浩。但他认得那辆加长林肯,玻璃是茶色的,里面看外面清爽,外面看里面,却是一团黑。他以前出门,也坐过,那个时候,没有特别注意这辆车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现在他觉得这辆车有点儿可恨,他妈的,看不见里面的人脸,都则,他很想看看,崔浩每次的表情。
毛毛弄不远处,有一条六和浜,那里已经拆迁了,丝宝公司在那里造丝宝现代城。他天天看着丝宝现代城高起来,高到他要抬头仰望,高到他抬头仰望也望不到屋顶了,现在又高到毛毛弄的阳光都被它遮住了,有时候,他特别绝望,觉得崔浩、丝宝兴旺着呢,崔浩也一定很兴旺,这人命旺,刘学博,你扳不倒他了。有时候,他又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总有一天可以看着崔浩倒下,“这天不会远。”他对自己说。
阿三去世以后,大头、小头一直由黄局长和他太太抚养。生活费由崔浩每月给。黄局长也不推辞,他把崔浩给的钱存在一个账户,准备将来给孩子。一晃,大头、小头已经去伦敦三年,大头就要大学毕业 了,小头也已经上了初三。小头在英国参加跆拳道训练半年多了,老师说,可以考黄带了,黄纪良就让小头回上海来考黄带。这天他喊了崔浩一起去看她考试,崔浩买了大蛋糕,放在车里,考试结束,他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到了跆拳道馆,小头做预备运动了,崔浩、黄局长就坐在观众席上等。崔浩坐在左边,黄纪良坐在右边,小头从后间出来,穿着跆拳道服,坐在他们两个中间,小头把一张糖纸放在崔浩的手上:叔叔,给你的,这种糖非常好吃,我吃了,想到你,剩下糖纸,我把它压在书里,现在,它很平整。崔浩伸开手掌,手掌上是一枚小小的糖纸,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许是自己老了,看不出这个世界细微的美和它的新奇了吧。但是,小孩子,会有一双完全不同的眼睛,她能看得更多。小头把糖纸竖起来,他看见了,糖纸是半透明的,里面有一个小人儿,一个小女孩儿,在跳绳。
崔浩说:小头,这颗糖纸很漂亮,里面的小人很像你呢,像你一样漂亮。
小头歪着脑袋:我不漂亮!
崔浩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头脸上的烫伤,疤很显眼,小头道:叔叔,你也喜欢糖纸?那我以后收集了,好的,就拿来给你看!
崔浩点点头。
他拿出皮夹子,把放身份证的那一格空出来,用两只手指夹着糖纸,小心地摊平了,推进去,糖纸就安静地躺在皮夹子的最上层,只要打开就可以看见。
然后,他把皮夹子合起来,放进胸口的西装口袋里,小头拍拍他的胸口,“你的衣服,真好,有个口袋,可以放东西。
崔浩想了想,问小头:是不是你也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衣袋里可以放东西?
小头点点头:我也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还有皮夹子,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爸爸的照片放在我的胸口了。
崔浩看看跆拳道馆,里面的人在安排场地,参考的人员开始跑步,他们排成一条龙,绕着圈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口令,他想起,当初在监狱里的时候,他、阿三、琛保平,他们也是这样排队,绕圈,喊口号,跑步,现在,大头、小头差不多要长大了,但是,阿三和琛保平已经不在人世。
小头下场比赛去了。
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卡交给黄纪良,“黄大哥,这张卡,你给大头和小头留着,小头将来要做整容手术,就拜托你了。”
黄纪良看着小头的背影,对崔浩说:“进去了,放宽心,他们兄妹,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照顾好。”
崔浩点点头:“我去了里面,外面的事儿,就拜托给大哥了!”
崔浩被逮捕了。
白玉怎么也想不通。丝宝里的员工也想不通。
上海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家,上市公司老板,做得那么大,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变成阶下囚呢?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他进去了,他进去得让人猝不及防。
丝宝公司大堂供着一尊檀木关公像,此像乃戚华所赠,高三尺,关公左手捋須,右手斜持青龙偃月刀,关公像前没有供奉什么苹果、香蕉、橘子等水果,也没有点电子蜡烛什么的,一般人走过只当是件艺术品,崔浩每次走过,总是在内心里对这着尊像鞠躬、祝祷。
神没有保护他,他就是在这尊神面前被带走的。当时,保安还没有缓过神儿来,几个大汉站在大堂里,保安有点儿怕他们,不敢上前盘问,崔浩进来了,这些人一拥而上,把崔浩夹在中间。接着一辆褐色面包车开了过来,崔浩和这些人一起消失在早晨的大街上。
白玉给戴耘电话,戴耘却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他叫白玉电话里什么也别说,有话来香港面谈,他在思考下一步到底如何行动?他决定似乎应该把崔浩的计划告诉白玉,让白玉更加积极地配合他们的计划。
戴耘从海水里出来,摊开席子,坐在沙滩上。浅水湾位于香港岛南部,5月,这里的水还有些冷,并没有什么人来,戴耘来港以后,基本上没上班,他挂了一个琛发银行香港分行巡视员的空衔,其实没什么事可做,他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崔浩可能马上就会进去!他每天都在关注着上海的情况,有一天,钱绗来香港视察,他开车带钱绗游览,到了浅水湾,这里果然天碧海青,沿着浅水湾的岸边走,沙滩上矗立着天后娘娘像及观音像,还有万寿亭、长寿桥及象征金鳌献寿的大型鳌鱼。后来,他就经常自己来,在这里呆上一天,他要学会韬光养晦,他从电视镜头和报纸报道中消失了,电话也变得少了,尽量地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让公众忘掉自己,也许只有在被忘记了的时候,他的命运才会有转机吧。
浅水湾不仅有迷人的景色,附近还有很多有特色的建筑。外观设计华丽的拯溺总会是传统的中国建筑风格设计,俊美的巨龙蜷曲于屋顶,设计独特的花园可直接通到浅水湾海滩。走累了想填肚子时,沙滩的另一端有数家食肆,其中大佛口食坊是以地道港式风味海鲜为特色。这儿较出名的是辣酒煮花螺,汤底是以多种调味香料及酒调配而成,螺肉爽口,散发出玫瑰露的香味,嗜辣之人最合口味。而椒盐濑尿虾采用的濑尿虾,味道香且肉质厚,十分好味。蒜椒生蚝煲的蒜香扑鼻,加上招牌炒辣蟹,肥美的蟹膏,香浓味美,值得一试。旁边的大佛口BBQ烧烤乐园则非常受年轻人的喜欢,这儿是露天的烧烤餐厅,每人付约90元港币,即可于4小时内任吃,看见里面的热闹,戴耘突然有老大徒悲伤的感觉,那是年轻人的快乐,那种简单的快乐,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时候,他和崔浩在沪北小水湾里冬泳的乐趣,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什么时候,他变得只能从成功、从别人的赞赏中体验快乐呢?
有这时候,他想,崔浩在干什么呢?真应该邀请他来这里,让他看看碧海蓝天,看看自由自在的云彩和海鸥。
白玉告诉他“崔浩被逮捕了”的时候,他突发想起崔浩的安排,崔浩是用自己的进去,换来了他们的出来,否则,也许他此刻也该是在“里面”吧。实际上钱绗早在半年前就受到来自多方的压力,举报戴耘和崔浩关系的信一封接一封,如果,不是他不是在崔浩出事前前辞职,恐怕这会儿,他是不能脱离干系的。
手机响起来,
白玉说,她到香港了,刚下飞机。
他说,那你去中环迪斯酒店吧,打的去,我一会儿过来和你碰面。
崔浩被逮捕,他没有心痛和惋惜,而是无比放松,一件事儿,让自己惦记久了,现在终于落了下来,反而是心定了。崔浩进去,能否给自己带来免责?不会。他必须落实崔浩布置的第二步计划:出山找李愚。
香港中音大厦蘑菇型的门洞,他每天在那看起来十分忙碌地进进出出,实际上却是无所事事,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进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看着大海,远处有归航的帆船在往港口行使,每艘船都有缆绳,每艘船也都有自己的港口,他的呢?
他穿好衣服,并没有直接去宾馆,他不知道白玉此行是不是在被监视之列,“要小心啊!”他对自己说。
他在街头,找了一只公用电话,给白玉的酒店房间拨电话,他让白玉下楼,到时代广场,在非联钻石店门口等她。
白玉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没说什么就答应了。
远远地,他看见了白玉,她戴着墨镜,穿着一席绿色长裙。隔那么远,他却能看到她苍白的脸色,黑黑的眼圈。白玉肯定哭过了。白玉是这样一种女人,所有的男人都爱她,但是,那些爱会反过来成为白玉的累赘,反而是白玉在关爱他们,白玉在为男人操心。
他把车停在路边,停了很久,观察白玉身边走过的那些人,最后放了心,白玉还能来香港,就说明问题。但是,白玉毕竟是崔浩身边的人,她目前的处境恐怕是最不妙的。
“她会不会是有关方面放在外面的诱饵?”
这个疑问一进入戴耘的心里,就再也挥不去了!自己是不是正在往网里钻?
他决定暂时不把崔浩的计划和下一步的打算告诉白玉,他担心白玉可能正在被调查。
他下车,拉了白玉就走。
两个人到了中环,他故意把车停在一家公园的停车场,然后,带着白玉在商场转悠,一边转,一边说话。
“白玉,现在最危险的不是崔浩,是你!”他和白玉肩并肩走路,他时刻都在怀疑,后面是不是有人在追踪。
转了一圈,看看没有什么人在追踪白玉,他要白玉拿出手机来:“你把手机给我!”白玉不解,但是,还是把手机给了他,他拿了白玉的手机,把里面的电池卸了下来,“手机最危险,只要电源在手机里,你就是关了它,它还是在泄漏你的信息,这只手机你不能用了。”说着,他把白玉的手机扔在了路边的垃圾桶了!他拿出一只新的手机:“你用这个,里面有号,注意,除非不得已,在香港期间,暂时不要和熟悉的人联系!”
白玉急了:“你扔了我的手机,我怎么办?里面那么多资料,我还要和他们联系呢!”
戴耘不理白玉,拉了白玉进汽车,一口气开到了海边。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戴耘道,“什么也别管了,你先去澳门,从那里回上海。我都安排好了!”
“干嘛?我们好没商量出个名堂呢!我不回去!我要救崔浩!”白玉叫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可以救他?”戴耘大声训斥白玉,丝毫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当,到底是为什么呢?“白玉,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他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关键是你,你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如果你这里成了缺口,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其实他身边的其他人都是会自保的,比如戚区长、黄局长,只有你白玉无法自保,再说你是关键人物。
你的任务是保住丝宝,让丝宝平稳运行,这是崔浩一生的心血,只有你能保护它。”
白玉想起和钱绗见面时说的话,他们两个说的怎么这么相像?“现在经营好丝宝对我、对崔浩还有什么意义?没有崔浩的丝宝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他真的不理解这些男人,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要保住什么心血?真的钱比性命重要?
戴耘道:“恰恰相反,只要丝宝平安,崔浩才能平安!”
白玉看看他,冷冷地说:“我不相信。”
他不理会白玉的反诘:“我可能马上就要回国,你放心吧。”
白玉叹气:“崔浩怎么办?你一点都不担心?”
戴耘绝望起来:“现在你是唯一能让丝宝维持正常运转的人,你要接管丝宝你,稳住后院!”
白玉点点头,她看着他,眼睛里有小野兽才有的惊恐和绝望的反抗的神情,“我接管丝宝?你让我断了崔浩回来的路?”
戴耘那一刻真的是绝望透了,崔浩一而再地坐牢,也许坐牢就是他的命吧。那么 林白玉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崔浩,这又是不是林白玉的命呢?一个如此单薄无力的女人,却要和那个不知名的命运抗争,而且还是为了别人。他戴耘呢?一个人躲在香港游泳,晒太阳。他看看远处的太阳,落山了,船老大追问道:“老板,到底上不上船,我们要开船了!”
他推了一下白玉:“由你接管丝宝,是崔浩的愿望,只有你才能让他在里面放心!”
白玉点点头:“好,我就听你的!”
戴耘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是,他嘴上不能说,他感到白玉的无助,白玉千里迢迢来香港,就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一点儿支持,一点儿鼓励,哪怕是假话的安慰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