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歌剧的误会
2601600000016

第16章 《卡门》新解

“上海之春”刚落帷幕。不经意间,脑海里常冒出《卡门》中的音乐,挥之不去。上海歌剧舞剧院此次再度邀请海外名家合作,希图重现去年在上海艺术节上演古诺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辉煌盛况。不过,大家对舞美设计和导演风格颇多微词,乐队表现也不尽如人意,因而尽管外籍男、女主角演唱和表演水平均属上乘,但观众特别是圈内人的反应似乎没有去年对《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么热烈。

暗地里真为《卡门》喊屈。不论从什么角度听,用何种眼光看,《卡门》理应是一部比《罗密欧与朱丽叶》更叫座的剧作。《卡门》的大名如雷贯耳,相比,《罗》剧恐怕算得鲜为人知。但是,了如指掌,也许是个不利因素。行家坐在席间,眼睛看着表演,耳朵听着音乐,心里却在横挑鼻子竖挑眼。又因为烂熟于胸,观众注意的中心不自觉地偏向演员、舞台制作、乐队音响等等边缘因素,作品本身的风格、内涵、意味和象征却悄然退到了背景。想当年,《卡门》首演失败,除去当时巴黎喜歌剧院经营不善等原因外,还因为观众对舞台上所发生的故事如此接近真实生活感到不太习惯。到如今,由于《卡门》上演次数过于频繁,其中的选曲、选段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陈词滥调”,原先应有的刺激和冲击力随着百余年的时光消蚀,已经逐渐损耗殆尽(除非导演独具匠心,从中挖掘出新的意义层面)。历史在《卡门》身上似乎开了个玩笑。正如名人过度曝光,反而殃及自身。名作过分出名,看来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但出名确有出名的道理。毕竟《卡门》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它的成功可不是当代商业社会“炒作”的结果。百余年来,常演不衰,在硝烟四起的歌剧界竞争中,一直稳坐保留剧目上演率的榜首,凭的是真正的实力。歌剧史上高手如林,莫扎特、瓦格纳和威尔第是几个最耀眼的名字,但在比才的《卡门》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说起来,这也可算是歌剧史册的奇闻之一。哲学家尼采属于最懂音乐的文人之列(他自己是个优秀的钢琴家和业余作曲家),在和他原先的偶像瓦格纳闹翻后,对《卡门》曾一度如痴如醉,居然连看二十遍之多!另一方面,《卡门》却又不像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绝不是专家雅士的专利。它的优美曲调和铿锵节奏使其在大街小巷随处传唱,各种乐器上的《卡门》主题变奏曲也争相斗妍。这种“雅俗共赏”的情形令人想起小说《红楼梦》。一部《红楼梦》,正如鲁迅先生妙语所言:“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卡门》赢得众口称赞,凭的也是类似《红楼梦》般的魔术,观众各取所需,听众各得所好。不论你处在什么智力层次或有什么趣味偏好,《卡门》都不会让你失望。论剧情安排,《卡门》全剧一气呵成,情节主线的进展干净利落,从不旁骛,观众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主人公的命运牢牢吸引。论人物刻画,卡门已经成为美貌、泼辣和无所顾忌的女子的代名词,而唐·何塞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士兵最终堕落成一个丧失理性的杀人犯,其间的改变过程又是怎样令人心惊!喜好异国情调的观众,在《卡门》中能找到最为纯正的西班牙风情和节奏,虽然作曲家比才自己并未去过西班牙(这个事实让人怀疑“深入生活”这句老话的正确性究竟有多少)。至于那些专门喜欢听歌剧咏叹调的听众,《卡门》自然更是一座宝库,不仅女主角的“哈巴涅拉舞曲”、“吉普赛女郎之歌”、男主角的“花之歌”等优美唱段保证了每次演出时的满堂喝彩,而且连斗牛士、米卡埃拉这样并不重要的角色也有极其著名、极其动听的唱段。

然而,所有这一切虽然重要,但只是《卡门》的外表。尼采是个非常挑剔的鉴赏家,如果他评论《卡门》是歌剧艺术“完美无缺的永恒典范”,他一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们有理由信任尼采。虽然他后来不幸被送进疯人院,但说这番话时他还神智正常。为此,我们似乎应该静下心,仔细品味并耐心思索,《卡门》究竟是怎样一部戏,在哪些方面不同寻常?

说《卡门》是一出情杀剧,大概不会有什么错。歌剧剧目中,情杀的故事算不上新鲜。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和列昂卡伐洛的《丑角》均是赤裸裸的情杀剧。但《卡门》高出一筹的是,通过情杀写出了命运的乖戾。比才笔下的命运冷酷无情,而且不可理喻。《卡门》全剧中唯一一个经常重复的“主导动机”,就是“命运”动机。它在序曲中高声奏出,随后不祥地时时紧跟着卡门,在卡门终于成为刀下鬼时,以乐队全奏的方式收束全剧。卡门是命运的牺牲品,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本人就是命运的化身。剧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是,卡门自己清醒地知道,她的生命已危在旦夕,但她从不退缩。这不仅是性格使然,而且是命运的归宿。

唐·何塞苦苦爱恋着卡门,但卡门是否真正爱过唐·何塞?这是歌剧的一个悬案。意味深长的是,卡门从未唱过一首表达她倾心于唐·何塞的咏叹调。当然,我们已知道,卡门的爱情哲学是“爱情是只难以驯服的鸟”(哈巴涅拉舞曲),因而无法控制,神秘莫测。当她与唐·何塞相会时,要么是跳起谢吉第亚舞曲(第一幕),要么唱起“啦—啦”衬词翩翩起舞(第二幕),从而回避她对唐·何塞的真实感情。因此,《卡门》中所描写的爱情由于女主角的态度暧昧而生发了一个新的维度。唐·何塞为了卡门,身不由己,抛弃了一切,但卡门却没有(或者不想)为这份爱作出任何承诺。于是,悲剧的发生不可避免。分析到最后,《卡门》不是在写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而是对唐·何塞的感情投入这个特别事件进行了鞭辟入里的观察。

唐·何塞对卡门的爱恋过程,恰恰就是他的堕落过程。这个悖论是整部歌剧的关键枢纽之一。爱情中无理性的灼热力量以及不为人知的阴暗层面被一一揭示,令人惊愕。爱情远不是那么崇高和美好,它与死神为伍,充斥着血腥(斗牛背景的象征?)。生、死、情、爱,据说是人类艺术永恒的命题。但这些命题必须一次次被置于具体的人类境况中,才能获得新的意义。《卡门》以一个非常真实的故事作依托,写出了人类生命中一些非常真切和深刻的体验。为此,这出伟大的歌剧与每个人戚戚相关,尽管它出自一个法国作曲家之手,并诞生在一百多年之前。

当然,最令人诚服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音乐中完成的。歌剧不是哲学沉思,也不是道德说教。音乐是它的最高主宰,因而不论是意念、设计,还是人物、气氛,都必须通过音乐得到展现。《卡门》的配曲称得上是“字字珠玑”,每个音符都带着天才的印迹。纵观全剧二十余首分曲,哪一首不是旋律、节奏与和声创意的杰作?“过耳不忘”对歌剧作曲家也许是过分的苛求,但比才确实创造了这一奇迹。就连作为缓冲插在当中的三首幕间曲也成为乐队小品的奇妙佳作。它们连同序曲很快成为音乐会上经常上演的独立曲目,这份荣誉是对比才掌握乐队写作技艺的公正承认。如想领略别出心裁的配器艺术,不妨特意留心一下这些短小精悍的乐队小曲。你会发现,比才手下干练清脆的乐队声响(特别是对木管独奏音响的重视),比起瓦格纳乐队沉重浓烈的对位交织,那份清新和机敏,确乎不可多得。

但是,在歌剧中,仅仅有优秀的音乐还是远远不够的。歌剧的最高美学定律是,音乐必须及时和准确地为戏剧提供支持。在最佳的时刻,音乐自身转化成为了戏剧,戏剧离开音乐便不再成立。这是对作曲家能否同时把握音乐和戏剧的双重考验。《卡门》最后的终场,证明了比才具有第一流戏剧家的眼力和功力。一直回响在听众耳边的序曲音乐,这时伴随着场外人群对斗牛士的欢呼重又在乐队上奏出。而场内,唐·何塞正在对卡门做最后的恳求。刚健的旋律和铿锵的节奏依然如旧,但在场人物的绝望心态,转变了原来音乐的心理性质。欢呼声成了尖锐的反讽。唐·何塞拔刀刺向卡门时,正值场外合唱传来“胜利啦”的喝彩。一方是管乐与合唱的斗牛士凯旋进行曲,另一方是弦乐和唐·何塞在命运动机伴随下的哭嚎,生与死、自由与宿命、爱情与悲剧的中心命题通过音乐的对峙直接展现在我们眼前(耳边)。我们来不及思索,因为音乐绕过我们的理智,直捣我们的神经。如此强烈的震撼,如此淋漓尽致的揭示,脱离比才的音乐是不可能做到的。音乐在这时不仅仅是在为戏剧服务,它本身就是戏剧。

喜欢歌剧的乐迷这时可以骄傲地向话剧迷或影迷挑战,尽管以语言为媒体的戏剧在思想哲理的深刻性和人物刻画的复杂性方面为歌剧所不及,但像《卡门》这样的杰出歌剧,却能以音乐的特殊力量触及到文字和画面都无法达到的生命体验中最隐秘、最本真的层面。《卡门》当之无愧是法国歌剧的桂冠。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它标示着歌剧这种体裁能够企及的最高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