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必读(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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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钱基博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1)

一导言

诸君以博粗治文字,属演讲中国文学,又重以敝校校长陈先生之命;博不敢以固辞;试述“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

“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云者,与我之中国文学的意见不同。盖意见者,主观之批评;而观察之所据者,则客观之事实也。意见当自作主张;而观察必依于事实。则有不容师心自用者;不可不察也!

“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云者,又与我之中国文学的研究不同。忆民国八年敝校开暑期讲习会,博尝讲“国文研究法”。论中国文学,宜以何道治之而可。诸君当日必有在座者,而博今之所欲言者,则在中国文学宜根据何种事实观察。而能得其真际盖“国文研究法”之所研究者,在吾人文学创作能力之修养;而今与诸君言者,则在捜集古今之文学作品,由各个的观察,而为整个的说明也。向之所重者,自我能力之修养;而今之所重者,他人作品之观察。此又不可不辨也。

自北大胡适之先生倡“文学革命”以来,亦既数年于兹。有言俄罗斯文学者,有言爱尔兰文学者,有言英德法美各国文学者,博窃以为此可以言外国文学之介绍;而非所论于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也。苟欲竟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不可不先于中国固有之文学,下一番精密观察功夫;犹之“教育改进社”之企图中国教育改进,不可不先以“实际教育调查社”之组织也。博鲁不能治外国文学;顾狂瞽之见,窃以为橘逾淮尚为枳,迁地不尽为良;何况文学为一国国性之表现,而可舍己芸人,取非其有耶?此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所为不同于人云亦云者也!幸有以教之。

二文学之定义

欲观察中国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学?”

文学之定义亦不一:

(甲)狭义的文学专指美的文学而言。所谓美的文学者,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以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欣赏;梁昭明太子序《文选》:“譬诸陶匏为入耳之娱,黼黻为悦目之玩者也!若夫姫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夫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采;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名曰《文选》云耳。”所谓“篇什”者;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赞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非文学也;姬公之籍,孔父之书子非文学也;老庄之作,管孟之流史非文学也;惟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采;与夫诗赋骚颂之成篇什者,方得与于斯文之选耳。六朝人尝言“有韵者谓之文,无韵者谓之笔”,持此以衡,虽唐宋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厕于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乎翰采;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

文学限于韵文,此义盖有由来。然吾人倘必持狭义以绳文学,则所谓文学者,殆韵文家之专利品耳!倘求文学之平民化,则不得不舍狭义而取广义。

(乙)广义的文学文学二字,始见《论语》:子曰:“博学于文”。“文”,指诗书六艺而言;不限于韵文也。孔门四科,文学子游子夏;不闻游夏能韵文也。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凡六略;六艺百三家,诸子百八十九家,诗赋百六家,兵书五十三家,数术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倘以狭义的文学绳之;六略之中堪入艺文者,惟诗赋百六家耳。其六艺百三家,则萧序所谓“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也。诸子兵书方技术数之属,则萧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然则文学者,述作之总称;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表诸文章,兼发知情;知以治教;情以彰感;譬如舟焉,知如其舵,情为帆棹;知标理悟,情通和乐,得乎人心之同然矣!

三中国文学之起源

诗歌者,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也。无论何国,皇古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必为诗歌集。证诸周作人《欧洲文学史》,郑振铎《俄国的诗歌》见《民铎杂志》第三卷第二号瞿世英《希腊文学研究》见《改造》第四卷第五号而可知也。今年《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号载有《荷马史诗伊丽雅底研究》一文,所谓荷马史诗者,希腊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殆即西洋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焉。

《诗经》为中国古代之诗歌集,固也。然诗三百篇,惟《商颂》五篇,为商人之遗诗耳;余皆周人作也。若商以前,曰虞,曰夏,不传诗歌而有政书;即《书》之《虞书》,《夏书》也。我国皇古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非诗歌而政书也。然则“诗歌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一语,殆于中国文学有例外耶?曰:是不然。虞夏有书无诗,非无诗也;诗佚不传耳。然遗文坠简,有可考见者:尧之世有《康衢歌》,《列子》,尧微服游于康衢,闻童儿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使尔为此?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击壤歌》,皇甫谧《高士传》,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舜之世有《明良喜起歌》,《尚书·稷益》,帝庸作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乃赓续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隳哉。《卿云歌》,《尚书大传》,帝乃昌之曰,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南风歌》,《尸子》,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皆唐虞之遗诗也。是则我国皇古流传之第一部文学作品,虽非诗歌;而诗歌为一切文学之最初方式,则固中国文学之所不能巽也。盖人禀七情以生,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譬诸林籁结响,泉石激韵,夫岂外铄,盖自然耳!朱襄来阴之乐,包牺罔罟之章,葛天之八阙,娲皇之充乐,其声诗之鼻祖也。惟生民之初,文字未著;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譬之则苗猺之秧歌耳。是以搢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是后鸟迹代绳,文字初炳,作始于牺皇之八卦,大备于黄帝之六书;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始有依声按谱,诵其言,咏其声,播之篇什而为诗,如所传《康衢》、《击壤》诸歌者。班固曰,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特未及孔子编而放失者多耳!虽然,古诗放失之多,岂徒唐虞之古也哉!史称纣无道,为武王所灭;封其庶兄微子启于宋,修其礼乐以奉商后。其后政衰,商之礼乐日以放失,七世至戴公时,大夫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归以祀其先王。至孔子编诗,而又亡其七篇,是则《商颂》七篇所存焉者廑耳!虽然,《乐记》曰:“商者五帝之遗声也。”《白虎通》,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是五帝之诗亡;而五帝之声未亡。记曰:“商人尚声;天威大声,《商颂》也。”即以《商颂》五篇为五帝之诗歌也可。惟诗歌为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此狭义的文学所谓必限于韵文也。

夷考初民诗歌之动机有二:一赞美。二恋爱。

(甲)赞美诗由赞美自然之美好,进而赞美人物之伟大;又进而赞美伟大人格化之天帝舜之《卿云》,《南风》诸歌;即诗之赞美自然者也。诗之雅,颂,则赞美人物之伟大及伟大人格化之天帝者多焉。

(乙)恋爱诗诗《周南》《召南》开卷之第一篇《关关雎鸠》,即男女恋爱之诗也。其余如《桃夭》,《汉广》,《草虫》,《摽有梅》,《静女》,《桑中》,《硕人》,《女曰鸡鸣》,《有女同车》,《狡童》,《褰裳》,《野有蔓草》,《溱洧》之属,更难仆数。

四中国文学之沿革

中国文学之沿革,此兴彼仆,如水波之相续,循环起伏。就内容论,虽质点不同;后波之水,非复前波,而就外形论,则逝者如斯,后波之起,还仍前波。此日本人著支那文学史者所不知也。日本人著支那文学史,不过罗举作品,说明来历,可谓之书目提要;而不能谓之文学史也。史之大用,在能详考前因后果之沿革;说明此兴彼仆之波动。试陈其略:

中国文学之沿革,就内容论,则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迭兴仆。就外形论,则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迭兴仆,而就文言论文言,则又散文与骈文迭兴仆。此其大略也:

(甲)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现实文学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者,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富感兴,骛玄想,而现实文学,则主理知,记实在。浪漫文学,辞繁不杀;而现实文学,则语约而意尽。《论语》现实文学也;而《孟子》则富有浪漫之色彩矣!《春秋》现实文学也;而《左氏传》,则饶有浪漫之兴味矣!《老子》虽主玄识,而文则谨约,犹不脱现实风度也。《庄子》洸洋自恣以适己;《天下篇》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则浪漫文学矣!此可以悟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之不同。

《春秋》以前之文学,现实文学也。其代表作品:《尚书》记言;《周礼》,《仪礼》,记政制;《春秋》记事;其为现实文学,无疑也。或曰:“《易》为中国古代之玄学,岂亦现实文学乎?”曰:“《易》之为玄学,人所知也。《易》之为社会玄学,或人之所不知也。社会玄学与玄学异:老子,玄学也。《易》,社会玄学也。玄学主玄识;而社会玄学,则不能离现实之社会而言玄识。玄学托想微妙,出乎天天,而社会玄学出乎天天,又须入乎人人。此社会玄学与玄学之不同也。《易》之为书,不过观天地之法象,说明人事之推迁;一卦以表一事,如需表饮食,蒙表教育,讼表辩讼,师表师众等。类出乎天天之玄,即寓诸人事社会之内。故曰:“《易》,现实文学也。”或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岂非春秋以前之浪漫文学乎?”曰:“是,又不然,《诗》者,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三体焉: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风者治道之遗化。雅以为后世法。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则是诗者,寓感兴于现实;未尝超现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