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弟明天在我家等你,他要和你谈谈。”王顺福怕耽误事,还是说了。
次日早晨,在王家窝堡村齐寡妇家的房山墙外,坐山好骑在马背上,转身望着齐寡妇,目光发粘。
她的眼神在问:你啥时候来呀?
“回屋吧!坐山好说。
齐寡妇木雕似地站着,未动。
“回屋吧!
风吹散开齐寡妇的头发,在她的脸前抖动。昨夜有一个时候,他埋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巨大的奶膀子(乳头以外部分)耸立在面前……“回屋吧!!!”坐山好放开抻紧的马缰绳。她流泪了,有绺头发被泪水沾在脸颊上。他猛转过身,打马向前奔去,没回头直接向王家土围子跑去。
东北的四合院的大门大大方方,车马可以直接进出。早早开了大门的王顺福等在门前,一直眺望村子头。
坐山好骑马过来,没下马直接走进去,王顺福跟在马屁股后面,说:“我内弟等你的话呢,他打算今个儿走。”
“降大杆子(归降当兵),是最不光彩的事。你不知道绺子上有好几个弟兄都是与兵结仇,躲避追杀才当流贼草寇的。”坐山好下马,多年形成对兵的固定印象很坏的,一时难以改变。有句俗语: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他拉杆子以来与兵冲突过,也目睹或耳闻兵灭掉某某个绺子。
王顺福极力劝坐山好并没什么有利可图,多是受内弟之托。他说:“安国军收编老鼻子绺子,我知道有名有姓的,当团长当旅长的大有人在,他们一定给你一个官当。”
“和当兵的打交道我够性啦。”坐山好想起不痛快的事情来,是他的伤茬,拿自己的话说是伤榔头(后悔)。民国初年,日本护路队拉他们去打俄国人,打死一个俄国人还给十块鹰洋,打来打去,日本人得势了,卸完磨杀驴吃,回过头来杀他们。
“真不懂你们这些手里有枪的人,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何年何月杀出个头绪?我内弟找你的事,大爷你可自己拿主意。”王顺福眼里有枪的兵也好,胡子也罢,没什么区别,谁势力大谁胜就是王。如今安国军强大,收编匪绺是自然的事情,乡间地主如此理解。
“你的脑瓜皮精薄的,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坐山好觉得和顺垄沟找豆包的地主说不清枪杆子的事,“我和你内弟说吧。”
王顺福的内弟是安国军少校,他特从奉天赶来劝降,张大帅命他来三江县收编胡子扩充队伍。
“张大帅不会亏待你的。”少校说。
“光对我好不行,我和弟兄们喝过血酒,达摩老祖盟跟前过誓,有饭同吃,有马同骑。”坐山好义气为先,他要为众弟兄们争得些待遇。
“接受改编,你们变成部队,人人受优待。你们绺子可按营的编制,你是营长,四梁八柱分别任连长排长什么的,这不就是有马同骑吗?”少校说。他讲安国军要在亮子里镇布防,需要一支队伍。
“呜,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和弟兄们商量商量。”坐山好不是死葫芦(不灵活),动心了,接受改编后名正言顺进驻城里,吃穿无忧,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那日本人也就不敢朝自己尥蹶子。
少校看出坐山好犹豫,深一步说:“我奉劝你一句,认清形势,早一点接受改编。否则,别的绺子接受改编镇驻防亮子里,可就没你们的份啦。”他还说是姐夫王顺福说话儿,才同意改编他们绺子。
坐山好坚持说要回绺子和弟兄们商议,少校说那就听你们的信儿,不过要快。
回蒲棒沟坐山好信马由缰,老马识途坐骑认得回家的路。荒原如狼一样换了秋天的颜色——大片的褐色,蒿草一夜之间蔫枯了。放在过去,这个季节正是打大轮(车)的好时机,一车车的粮食劫下来,再变卖成钱,撂管(暂时解散)后腰包鼓鼓地回家过年。
“唉,今年不成啦。”坐山好满脸哀伤。
上个月坐山好做出了后悔一生的事情,他不顾自己的实力,带马队去打劫日本人运马匹的火车,差一点儿让护路队给灭掉,四梁八柱没剩下几个人,元气大伤,两个弟兄还在日本人手上。
“我们把他们换回来。”草头子说。
“谈何容易啊!坐山好伤心地说,“扛得动枪的人越来越少,还打得了响窑(有枪的大户人家)吗?今年弟兄们拿什么回家过年啊?”
“大哥,怎么说还有几十人。”草头子说,“打不了响窑,我们收拾二半破子(小户人家),小闷头户(小有钱不外露)。”
“不能再背累(受难)啦。”
“我知道大哥舍不得弟兄们……那好办,我们请财神。”草头子出谋道。
请财神,胡子把一件凶恶的事说得文雅了,听来似乎很客气。其实绑票是件令人发指的恶行,时场。充满血腥,撕票的事经场。发生。于是有了空前的大绑票,警察署长的儿子,日本女人,粮栈老板的娘……三江县上了拟绑票黑名单的人,还有一长串。
“大爷回来啦!”站香(站岗)的胡子远远地喊。
喊声顿然使坐山好身子挺拔起来,大柜见了绺子精神起来,他加了几鞭子,奔腾的马蹄驰过草甸子,尘土飞扬。
匪巢前,坐山好勒住马,马前腿腾空立起,嘶鸣。
“大爷!马拉子跑过来,为大柜牵马,“大爷回来啦。”
“大哥!”草头子、大德字一起走过来。
“嗯,出手几个啦?”坐山好问“票”的情况。
草头子说粮栈老板的娘赎回去了,得了五百块大洋。
坐山好说少了点,粮耗子(粮商)都有钱,狠整他一下。
“苍果(老妇人)念课(病)了,我怕她杆儿(死)喽。”草头子说,粮栈老板的娘本来值大价钱,病了就得抓紧出手,不然死啦就一文不值。土匪一般不绑女人,尤其是老妇人,绑来人要养票等着家人来赎,女人不好经管,多是绑当家的、掌柜的、老闺女、老儿子。计划绑粮栈老板本人,他身边跟着保镖没机会下手,绑红眼把他老娘给绑来了。
“陶署长的儿子呢?”
“还没出手。”
“为啥?”坐山好问。
“第二封海叶子飞出了,花舌子还没回来。”草头子说,“送去了顺风(耳朵),估计能见效。”
“怎么,陶奎元不肯赎?”
“我正准备第三封海叶子。”草头子说。
“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干脆剁下陶双喜的一只托罩子(手),我就不信,他的屁股能坐稳炕。”大德字狠毒地说。
“他要真的不想赎,咋地都是白费,等花舌子回来便见分晓。”草头子说。
“进去说。”坐山好朝自己的撮罗子走去。
“大哥你们唠着。”大德字借口离开,“我去遛遛马。”
“‘挂牌’的大烟瘦子是不是有问题。”坐山好有些放心不下,说,“陶奎元霸占了他的女人,他不情愿当王八,别是借咱的手为他报私仇。”
“他抽大烟急需钱,女人是他拱手相送的,也为得到钱。那天……”草头子讲了会见大烟瘦子的过程。
“我想为爷爷做件事。”大烟瘦子说。
“你要做什么?”草头子没跟大烟鬼打过交道,实际说他瞧不起抽大烟扎吗啡的人,那首民谣他记得:
鸦片烟,上了瘾。
头上发,结成饼;儿女不愿问,老婆嫁别人;家产都荡尽,死在墙角根。
“我挂牌。”大烟瘦子说。
“你要多少?”
“半擗。我保证弄来他……”大烟瘦子倒很内行,给胡子挂牌绑票成功,有时可以分一半赎金。
“不行,你要的太多。”
“那就三七开。”大烟瘦子急于成事。
“成交。”草头子同意按这样比例分钱,却不同意大烟瘦子弄票来,胡子要亲手绑人,说,“不用,我们自己动手。”
“主动上门,道理不会有什么故故懂(诡计)。”坐山好说。
草头子摸清了大烟瘦子的底儿,他原在一个草台班子唱蹦蹦戏演丑角……那个旦角小苏丫和他暗恋……他染上大烟瘾,戏班子撵他出来,小苏丫为情也离开蹦蹦戏团,两人在镇上流浪。陶奎元看上了小苏丫,她便同意给他做三姨太,换来五十块大洋给大烟瘦子买大烟土……估计是断了顿,才要给胡子‘挂牌’,因此说,大烟瘦子托壳(可靠)。
“大烟瘦子托壳就好。徐老三他?”
“心欠了缝儿……”草头子说出不算坏的消息,“他说,要和你唠唠。”
“叫他到我的窑(房)里来。”坐山好说。
徐德成跟着草头子走进大柜的撮罗子,坐山好躺在狼皮褥子上,滋滋地抽旱烟。
“大当家的。”徐德成打招呼。
“拐着吧。”坐山好说。
徐德成没听懂这句黑话的意思,望向草头子。
“让你坐下。”草头子说。
“哎。”徐德成坐下来,低垂着头,见大柜总让他有些惴惴默不安。
“听说你还是二意思思的,”坐山好开口,说,“留下好处老鼻子(多)了,你好好想想。”
“我想回去教书。”徐德成说。
“这乱巴地的年月,你能教稳当书?就说你家吧,尽管修了炮台,雇了炮手。可是,你们有绺子上的人多?有我们的枪头子硬?即便一个绺子砸不进去,几个绺子联手,你家顶得住?那天你亲眼见了,我们即要砸(打)进你家院。”
徐德成承认坐山好说的不无道理,因此他默默地听着。
“这一带大户人家,要么给我们当活窑,要么家里有秧子队(武装护院)……总之,得与绺子有特(亲属关系),不然,等挨抢。”胡子大柜说。
徐德成满脸犹疑。
“事实上你的手已插进了磨眼,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啦。”草头子趁机说,有连唬带吓带胁迫的意思:“这次我们绑了谁的票?警察署署长的儿子。你写信就等于参与了,他不会放过你的……警察说我们是‘当一天胡子一辈子扒不掉贼皮子’。徐老三,你没第二条路可走,入绺子吧。”
“我入绺子我家就太平?”徐德成活了心,通匪的罪名不轻,官府与为匪论处,他问:“别的绺子就不会抢我家?”
“当然,我会给你一镇宅之宝。”坐山好说,“保你一家太平无事。”
“啥?”徐德成问。
“现在不能给你。得等你挂柱(入伙)后,成为我们一家人时再给你。”坐山好深一步说,“你识文抓字,亏待不了你,我让你当字匠。”
徐德成仍没下定决心。撮罗子外边声音嘈杂,草头子透过门缝朝外望,说:“花舌子回来了。”
“不知事儿办得咋样啦?”坐山好急切知道事情的结果。
“我去看看。”草头子站起身,去的工夫不大,很快回来,说,“成啦!他顺手牵来一只肥羊。”
“好啊!”坐山好喜上眉梢,问:“是大秧子(有钱的)?还是小秧子?”
“亮子里煎饼铺的钟山东子,还没过筛子(审问)。”草头子说,“人送到了秧子房。”
“抓紧过筛子,看有没有货儿(读音:贺),没有早点放了。”坐山好说。
往下要研究换票的事,坐山好叫徐德成再好好考虑,言说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一店。
撮罗子剩下坐山好和草头子。
“我寻思好了,陶家这个秧子出了手,马上进行换票。”草头子说,“这几天我叫徐老三和日本女人谈呢。”草头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