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老是看翻皇历,想啥呢?”徐郑氏猜出当家的心想什么,还是故意问。
“随便看看。”徐德富否认有什么目的,皇历是家庭重要用品,岁月一张张被当家的撕掉。
“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想德成了是吧?”
“一晃有四个多月,德成没来家。”
那天,徐德富说苞米上完站子,萝卜、白菜下完窖,安排管家外出去寻找老三德成。因此她问:“你打算让时仿哪天动身?”
“后天。”
“西大荒那边没多少人家,给他带啥吃的呢。”徐郑氏想到管家谢时仿去找德成就不是一日两日,要带些干粮。
“摊煎饼,好带。还有大米吗?”
“雅芬做月子吃了点儿,还能有升儿八的。”
“碾了摊煎饼,给时仿带上。”徐德富从不薄待下人,长工短佣亦如此,家风的底儿是父辈打下的。
“私塾孟先生捎来话,问德龙今冬还去不去学算子?”徐郑氏说,当地规矩上私塾也交些学费,秫秆高粱米都成,像徐家这样殷实大户,那些东西拿不出手,学费是几升大米。
“学,一定学。”徐德富说,“大米还是先给时仿做干粮,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不行。”
“德龙学习不上心,看样子他是不想学啦。”她见四小叔德龙过于贪玩,荒疏了学业,在哪儿读书时间都不长。
“哦,德龙呢?我跟他说说。”徐德富问。
“到屯里找孩子们淘(玩)去啦。”
“我这一天忙东忙西,没工夫管他,你叫家里人看严点儿,别让他老往外边跑。”徐德富说,“听说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龙还是少沾他的边儿,输耍不成人。”
“德龙才多大年龄啊?”徐郑氏说,“咋会和大肚子,和赌什么的搭界呀!要说去跟他闺女秀云玩儿还差不离。你没看见人吧,那闺女越长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着时,主张给德龙和她定娃娃亲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烦,说,“一个德中的童养媳够粘手,够闹心的了,再来个娃娃亲。”
徐郑氏说她看二嫂和佟大板子有那么点儿意思,她给他做鞋,缝兔子皮手闷子(五指全分开的棉手套)。
“哦,那倒是不错。佟大板子咱知根知底,人满本分,挺勤快的,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二嫂跟了他,还遭真不着罪。”他说。
“只是二嫂自己做不了主,归终主意还得你当家的拿。”她说。
“可这事儿……”徐德富面现为难之色。
“爹不在了,无父从兄,婚姻大事你不做主谁做主?”徐郑氏设身处地为弟媳妇二嫂着想,说,“老是顶着个空牌位,年纪一年大起一年,这么的没白没日地熬着怎么行啊?”
“归根结底还是二嫂自己定乾坤,等不等德中,尊重她的意愿。”徐德富不是推托,而是尊重,“她自己不提出来找人,我是不能先提这个口的,好像我们要撵她嫁人似的。”
“可也是。”徐郑氏想想当家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慨叹二嫂的爹不正景,不知不觉拐到徐大肚子的女儿身上,说,“秀云这孩子命够苦的,摊上个没正事的爹,输耍不成人。”
“徐大肚子还算是人吗,天良丧荆”徐德富极不愿意地说到他,摆摆手道,“别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块空地,也算乡村广场,村子里集个会啥的,可容纳一两百人,以后的故事还会讲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要到这里来。平场。,则是孩子们的乐园,乡村的孩子们会玩,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种儿戏——扯轱辘圈。
徐德龙和徐秀云手牵手,开心地玩耍。大人眼里两个孩子挺对心情,乡村不场。用什么青梅竹马,接近这一词汇的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们拉成一个圆圈,边旋转圆圈边唱:
“扯呀,扯轱辘圈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透啊,挂腰刀啊;腰刀尖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贼呀,唏啦哗啦一大回。”
此游戏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谣,大家松手,然后两两相抱。
徐德龙没松手前就选定了目标,他要抱徐秀云,十四岁这年徐德龙要拥抱她的愿望非场。强烈,抱她就如抱一条大鱼,光滑且活蹦乱跳。徐秀云没怎么想,玩嘛他来抱她,就与他相抱在一起。
“你脸好香啊。”徐德龙得手后,说着游戏以外的话,鼻子筋着闻她的脸蛋儿动作有些夸张。
“我搁艾蒿水洗的脸。”徐秀云似乎没到羞涩年龄,竟然送过脸来:“闻吧,使劲闻。”
徐德龙无猜地扳过徐秀云,鼻子贴到她脸颊上嗅,同闻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
有一条喷气的小虫在两颊上爬来爬去,徐秀云闻到了小虫有股蒜味儿,脸被它弄得痒痒的,她无拘无束地咯咯笑个不停。
村子中看到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坏他们,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开,她来叫徐德龙的。
或是下一个游戏开始,他们俩才放开手,样子恋恋不舍。
“德龙,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说。
大哥的话他要听的,他对徐秀云说:“我大哥送我去学算盘,过几天我们还玩扯轱辘圈。”
“不行,过几天我家搬走啦。”徐秀云说。
“搬哪儿去?”
“爹没说,反正好远好远。”
“远也不怕,我家有马。”徐德龙天真地说,“我骑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远。”徐秀云觉得徐德龙骑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说他们去的地方,要爬山,要过河,十分遥远。
“德龙,”二嫂说,“快回去吧,大哥该着急啦。”
二嫂牵着四小叔的手,徐德龙一步三回头地看徐秀云,她说,“四弟,你和秀云投情对意。”
“啥是投情对意,二嫂?”
“投情对意,就是两个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长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对意?徐德龙顽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对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挥拳吓唬他。
“逮不着,干挠毛!徐德龙挣脱,逃跑,嘴还不闲着,“你给佟大板子做鞋!
“胡吣!”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秆,追撵徐德龙进大院道,“打断你的腿……”
“呦,恁凶啊!徐郑氏差不点儿同二嫂撞上,打着俚戏(开玩笑)道,“啥事要打断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说这小败家孩,”二嫂怒不起来,笑不起来,说,“他说我和佟大板子……”
“德龙是够讨厌的,哈……”徐郑氏大笑后说,“非要揭嘠渣(揭隐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真事的话,也真不错呀。”徐郑氏借机说道。
“瞅你,大嫂。”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有蓝丝线吗,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说,“记得你有。”
“做什么?”
“给他做双鞋,拧云字卷儿。”
“给谁呀?”徐郑氏明知故问,她要一种效果。
“大嫂你心明镜似的,还问。”
“你呀……走吧”徐郑氏说,“跟我取丝线去。”
“王妈在碾道淘大米,这是?”二嫂问。
“摊煎饼,谢管家要去西大荒去找德成,带着路上吃。”徐郑氏说,“雅芬的病干扎痼不见好,病根儿就在德成。”
“哦,要不大哥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他。”
山口惠子姐妹逃出匪巢,是徐德成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山口枝子同样做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
“姐,和我走吧。”山口枝子说,“我们远走高飞。”
“我不走。”山口惠子坚持回到角山荣的身边去,人有时说不清道不明,想法怪怪的。
“姐,你不愿跟我走,也不免强你,人各有志。”山口枝子说,“姐,我要做一件事……”她说她要救出关押在守备队的坐山好绺子的人。
“啊!这怎么行啊!”山口惠子先是吃惊,后是反对说,“那样太危险。”
山口枝子说出救坐山好的人理由:徐德成救了我们姐妹,胡子肯定饶不过他。他凭什么舍生忘死地救我们啊?最后,山口枝子说服了姐姐,取得了她的同意。
“我不参与。”山口惠子说。
“我自己去。”山口枝子单枪匹马去干,山口惠子暂时藏匿起来,等妹妹得手后她再回到角山荣身边去。
两个胡子从日本守备队逃回来,在白狼山匪巢找到绺子。那时,坐山好正准备典鞭,他不想杀徐德成也不行,绺子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坏,谁破坏杀谁,连大柜也算在内。
“没有办法的事情。”坐山好对草头子说,“徐老三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自己惹下杀身之祸。”
草头子也无可奈何。
“我见崽子们要起屁。”坐山好说出他看到的一幕:几个胡子聚到一起磨刀,将一只兔子活剥皮。这是崽子们起屁的信号,对四梁八柱处理事情不公的一种抗议形式。
“典鞭吧。”草头子狠了狠心说,“我们只好挥泪斩马谡。”
典鞭即将开始前,被俘的粮台、上线员逃回来。
“大哥。”粮台带着一身累累伤痕,说,“小日本太狠啦。”
几个胡子诉说日本人的罪行,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他们受尽酷刑,总归死里逃生。
“可是你们咋回来的?”草头子问。
“一个日本女人救了我们。”粮台说。
“噢?日本女人?”坐山好惊讶,哪个日本女人会冒死拔刀相助?绺子没有这样朋友啊!
“是日本女人……”粮台讲了给日本女人救出的经过,最后说,“大哥,她让我们对你说,她这样做完全为了徐德成,希望你不要难为他。”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草头子追问。
粮台掏出一方红头巾,说:“那个日本女人让交给徐德成。”
草头子拿过红头巾看了看,翻然悔悟道:“呃,是她。”绑来的两个日本女人,的确有戴红头巾的。
“谁?”坐山好迷惑道。
“山口枝子!我见她戴过红头巾。”草头子兴奋异场。,一切明白了,他放了日本女人,转个弯儿救出要救的人,立了大功,问,“大哥,那徐老三……”
“放了他。”坐山好说。
草头子跑出去,坐山好随后撵上去,说:“我亲手解绑绳!”
准备去死的徐德成,听窝棚外的胡子议论他怎么个死法。原来胡子处死人还不止枪崩一种。
“山上树多,八成劈叉。”一个胡子说。
“放走票大罪啊,大概是坐火车。”另一个胡子说。
何谓劈叉?何谓坐火车?徐德成只有惶惑的份儿。假如他知道这两种都是匪道的酷刑,会是怎样的惊悚啊。劈叉——将一棵青杆柳揻弯儿成弓形,两头分别绑在受刑者的腿上,然后猛地松开,人被从身体中间撕开;坐火车,其残忍程度不亚于劈叉,将铁板烧红,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按坐上面致死。
绝望之中他见到笑脸的坐山好走进来,草头子跟在后面,胡子大柜道:“三老弟!
这是来为自己送行吧?徐德成还能怎么想?
“三老弟,大哥错怪你啦。”坐山好伸手解他的绑绳说,“你立了大功啦。”
徐德成愣然。
“真的三弟。”草头子说。
接下去,坐山好陪徐德成喝了半月的赔罪酒。
窝棚里,坐山好躺在狼皮褥子上,徐德成和胡子大柜坐得很近,摆弄手里的一把净面匣子枪,爱不释手。
“你和枪有缘啊。”坐山好借题发挥说。
“枪缘?”徐德成不解其意,索解的目光望着他。
“这本是一把好枪,扳舵先生(扳舵的)活着时用他打冤家,连放三枪它都卡了壳。还有一次,扳舵先生把它枕在枕头下,半夜三更里它无端就响了……从此,再也没人使用它。可一到你手里头,好使了好用了。昨天你打住两只沙半斤儿(松鸡)……说明你和它有缘呐。”
徐家有枪,护院炮手老门曾对徐德成说:你摸摸这火燎杆(土沙枪)。他不喜欢枪,摸都没摸。昨天,是他第一次使用枪,瞄苕条棵子下的沙鸡,不是几只,是一群,一扣动扳机,嗬,打住三只。猎杀的乐趣就这样产生了,他喜欢上那支枪,有了拥有一支枪的愿望。
“选一个黄道吉日,把你挂柱的事办了。只有插了香,你才真正成为绺子上的弟兄。我的意思是在接受改编前,你入绺……将来变成了正规军你好得一个职务。”
“啥时接受改编?”
“我得看看风头。弟兄们跟我出生入死,我不能领他们往火坑里跳。”坐山好很慎重,说,“虽说张大帅也是胡子出身,谁知道他给官府招安后是啥样啊!”
徐德成看得出来坐山好对安国军心存疑虑,说:“张大帅也是绿林出身,道理说对咱们也差不了事。”
“自古兵匪不一家,”坐山好深深的忧虑道,“他毕竟成了东北王,和日本人狗扯羊皮在一起,归顺他们也不知能不能有好果子吃。三老弟,你说你和日本校长干架是咋回事?”
“你知道四平街的满铁小学吧,校长是日本人井岛。我从奉天师范毕生回来,到那儿教书。学校主要教日文,也教国文。我是国文老师,大部分学生喜欢国文。一些学生场。来我住的单身宿舍,我教他们古诗词。一天晚上,当我和学生们吟诵杜甫的诗,井岛校长过来,不容分说伸手就打我的嘴巴。”
“真他妈的太欺负咱中国人啦,”坐山好气愤地说,“三弟,想不想出这口恶气?想出你说句话,我绑井岛的票。”
徐德成说算啦,现如今日本人横行东北,挨欺负的人和事多啦。因受这么点儿委屈去报复不值得。
“也对,整他们就狠得茬的,让他们伤筋动骨。”坐山好说得咬牙切齿,“日本人也欠着我的,早晚一天讨回来。”
“大哥……”徐德成思量几个月的决定,在这一天说出来了,“大哥,给我挂柱吧。”
“好啊,三老弟!”
白狼山林间一块草地上堆起沙石,胡子举行挂柱的拜香仪式。
徐德成在二柜草头子指点下栽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插一根的插法栽完香,点燃。他一人跪下,众胡子围他坐着,他说着插香词:
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来入伙,就和众兄弟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起来吧。”坐山好说。
“谢大哥。”徐德成说,坐在胡子群中。
“哥们儿你都熟悉了,不用一一地拜了,绺子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些,不在这儿告诉你啦。”坐山好对草头子说,“二弟,三弟得有个迎头。”
“你报号想好了吗?”草头子问徐德成。
“天狗。”徐德成说出自己选定的名字。
“天狗?”草头子问一遍。
“天狗。”徐德成坚定地说。
“天狗兄弟,”坐山好郑重地宣布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咱绺子的扳舵先生,字匠你也干,双挎,得双饷。”
“谢大哥!谢众弟兄们。”徐德成按胡子的礼节,向大家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