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一只猎物,瞄准她的不是枪口而是绝情编织的一张网。
起初,大烟瘦子勾结胡子绑架陶奎元的儿子,他的目的两个:抽大烟断了顿,需要钱买烟土;二是陶奎元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她帮他,为了跟他离开三江县,回关里老家去。
陶奎元是干什么的,警察,他的嗅觉比普通人灵敏,加之身边有冯八矬子,很快识破了这次绑票的内幕。一张网悄悄张开,等着猎物撞入。赎回双喜前,陶奎元装着被蒙在鼓里,或者说故意钻进鼓里,以此麻痹三姨太。
陶家宅院内静悄悄,秋天的昆虫比较懒惰,不会卖力地去鸣叫,所有的屋子灯都熄灭了。天有风,大院门前的纱灯也没挂。
三姨太夹着包袱溜出房间,像一只蔫悄儿出洞的田鼠,警惕地走向院大门,她伸手去拔大门拴,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啊!三姨太大吃一惊,包袱掉在地上。
“这么晚啦,你去哪儿?”陶奎元问。
“我,”三姨太语无伦次,“我外出,去上街。”
“唔,上街。”陶奎元哈腰拾起包袱给她,说,“外边天挺黑的,我陪你去吧。”
三姨太不肯走,陶奎元连拉带扯拽她出门。
亮子里镇在夜幕里熟睡,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儿,一只流浪猫沿着排水沟边儿跑跑停停,说不清它在寻找食物,还是回家赶路,主人遗弃它时一定包了很多层东西,使它看不清从哪儿来到这里。
大烟瘦子在一条背街,事先约定好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之前他吸足了大烟,提起的精神完全可以逃出镇去,到了四平街就好办了,那有通向关内的火车。身上有从胡子手分得的两千多块大洋,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了,回关里老家也许还干老本行——唱戏。她太爱唱戏,重新拉起一个班子……如意的算盘在危险之中拨弄着,岂不知冯八矬子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监视大烟瘦子的行踪。
三姨太故意放慢了脚步。
“走哇,你往前走埃”陶奎元催促她。
“不逛街了,我想回去。”
“你改变主意啦?”陶奎元阴阳怪气地说,“失约可不好。”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三姨太装听不懂他的话。
“装气迷(糊涂)!陶奎元说,“我劝你还是去吧,别食言。”
“天太黑了,”三姨太不肯向前迈步,说,“我们回去吧。”
“天黑正好逃走……一门让人家等着也不是那么回事。”陶奎元戳破窗户纸,“害怕啦?晚三春(迟到极点)了。”
“你听我说……”三姨太知道瞒不过去,换个方式说,“我俩原是师兄妹,师傅临死前为我俩成了亲……求你啦,让我们走吧,小苏丫给你磕头啦。”
“哎哎,用不着这样。”陶奎元制止要下跪的三姨太,说假话道,“怎么说你也给我当过三姨太,场。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
“你肯放过我俩?”
“这样说半年里我俩一个被窝睡觉算是白睡,你眼里我陶奎元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不,不。你一向待我很好,为此遭两位太太的反对,实逼无耐,你规定出到各屋去的时间,一、五大太太;三、七、九二太太;二、四、六、八、十都给了我。”三姨太数起陶奎元的种种好处,以唤起他怜爱之心,最后放过他们。
“喔,你还记着这些。”
“我怎会忘记……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他,又在师傅面前发了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她唏嘘道。
“好啦,不说这些了。他在等你,我们过去吧。”
三姨太心悬吊着,试探问:“见面你不会难为他吧?”
“我陶某人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
大烟瘦子发现三姨太不是一人走来,急忙寻地方躲藏,冯八矬子堵住他的去路道:“小苏丫来找你,躲啥呀?”
“是我,老爷来送我们俩。”三姨太天真地说,大烟瘦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她扯下他的衣服,“还不过来谢老爷。”
“天快亮了,你们抓紧上路吧。”陶奎元说,听来是放他们走。
“走。”三姨太拉起大烟瘦子,“咱们走。”
“冯科长,”陶奎元吩咐道,“你去署里牵一匹马来,我俩送送他们一程。”
“不麻烦啦,”三姨太婉言谢绝,“我们自己走。”
“城门都关了,你们出去得了吗?”冯八矬子说出个现实问题。
亮子里镇夜关城门,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卫,禁止进出,两个要逃走的人忽略了这个细节,现在不是用送不用送,必须送他们才能出得去城。
很快,三匹马出城。
大烟瘦子与三姨太同骑一匹马走在前面,他们有悄声说话的机会。他说,不对呀,他们不是送我们。她也疑心:是不是要对我们下手啊?
假若如此,大烟瘦子和三姨太是在劫难逃。
陶奎元同冯八矬子骑马跟随其后,逃是逃不掉的,粘在蜘蛛网上的猎物,已没逃生的机会。
夜色浓厚,荒道无人行走。
“到丁字路了,这儿挺背静。”冯八矬子低声对陶奎元说。
“再往前走,是黄花甸子吧?”
“是。”
“那儿狼多。”这四个字冰块一样从陶奎元的口中吐出来。
“狼吃人是像吃羊一样,也甩在背上拖回洞里吗?”冯八矬子轻松诙谐道。
“也许是吧。八矬子,我闻到水泡子味儿,腥大蒿的。”
“黄花甸子。”冯八矬子说,“黄花早谢啦。”
“到地方了。”陶奎元说,“快走,撵上他们。”
冯八矬子抢在前面,掏出枪拦住大烟瘦子和三姨太。
“你们这是?”大烟瘦子惊骇道。
“狗男女,竟敢勾结胡子绑我儿子的票。”陶奎元端着枪说,“我的钱不咬手吗?你们也敢花?”
“老爷……”三姨太哀求道。
“住嘴!我好吃好喝好穿地供敬你……你却为胡子提供我儿子的详细情况,敲诈勒索我的钱,然后双双逃走。”陶奎元变脸道。
“陶署长,陶大爷,”大烟瘦子哀求道,“把钱还给你,放我们走吧!”
“是要放你们,可去哪里呢?八矬子,你告诉他们吧。”
冯八矬子枪响,大烟瘦子落马。
三姨太跳下马,抱住大烟瘦子,哭喊着:“不……”
“小苏丫,”陶奎元瞄准,说,“既然你离不开他,那就成全你。”
砰砰!两声枪响,三姨太抱着大烟瘦子死去。
冯八矬子从大烟瘦子衣袋里翻出一包光洋,说:“钱还在。”
夜半,蒲棒沟骤然响起枪声。
徐德成住的撮罗子门猛然被推开,涌进来的胡子上前绑了他,接着推搡到外边。
众胡子已牵着自己的马列队站好,四梁八柱排在前面,队伍准备出发,胡子把徐德成推到大柜坐山好面前。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一片喊叫声。
徐德成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在决定放走山口惠子姐妹时,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酒宴过后,胡子醉倒一片。徐德成变成了夜间的一只王大姐捶棒槌,他贴着水面爬过去,藏在草棵子里,等待夜半站香的胡子打盹儿,打开地窨子门放走她们。
这个计划几天前形成,是胡子的疏忽造成的,或者说给了他接触两个日本女人的机会,故事往往在某种机会中产生,作家靠假设编故事,生活中的徐德成营救日本人的故事,却是胡子叫他去写赎票的信制造机会接触人质。
“三弟,你和她俩好好谈谈,”草头子安排道,“把话跟她们说透,换票争取得到她们的配合。”
换票,胡子主要活动之一,他们劫掠来钱物,不敢到集市上花销,换票的方式出现了。主要是以人换人,以人换物,以物换人。坐山好绺子绑来两个日本女人,是要以人换人,用她们俩交换被俘获的重要人物——粮台和上线员。一般情况下,胡子不去做换票的事,此举动太危险,弄不好给对方消灭。和兵警换票,又是与日本守备队换票,危险陡增了几分。因此,得到这两个日本女人的配合很重要。
“你自个儿去吧。”走到地窨子前草头子说,他不进去了,“换票是成是败赌注我们押在她俩身上。”
孤注一掷,徐德成看到胡子把救出被俘弟兄的全部希望寄托两个日本女人身上,也对自己说服人质充满信任和指望。当时,作为半请半绑到绺子里来的徐德成,心不全在胡子一边,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恨胡子,同命相怜对山口惠子姐妹产生几分同情。
“我自己去?”徐德成问,他希望是这样。
“啊,对呀!我和你进去也白扯,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草头子说,“哦,那油沙拉,就这一句,又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句都听不懂。徐德成这次进地窨子,姐妹俩挨摆坐在炕沿上,腿拖到炕墙处,样子比上几次紧缩炕旮旯放松。
“你说你来中国找妹妹?”他如此开头说。
“我为一个承诺。”山口惠子说。
“承诺?”
“也为了却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山口惠子的承诺是答应母亲找到妹妹,照顾好她。
山口枝子说姐姐找到了自己,她要去哈尔滨发展自己的事业,姐姐不肯去,坚持留在亮子里的理由是因为角山荣。
“你爱他?”他问。
山口惠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头转向墙壁,回避徐德成的目光,也回避妹妹山口枝子的目光。
她不肯回答,使徐德成难以推断山口惠子和角山荣的关系,要交换的人在角山荣手上,守备队长肯不肯进行交换取决于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用我交换你们的人,几乎就不可能。”山口惠子说。
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徐德成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情人关系,哪有危难时刻不救的道理。
“我姐说的是真话。”山口枝子说。
徐德成从来没认为她们说谎话,守备队长角山荣不肯救,问题就来了,胡子绝对不会放掉她们。
“换票不成,你们会怎样对待我们?”山口枝子设问。
“结果会很坏。”他大睁一下眼睛,嘴角却紧闭一下道。
姐妹俩互相交流目光,山口惠子问:“杀掉我们?”
徐德成苦笑,摇摇头。换票不成,邪火气必然撒在她们身上,胡子会听你解释说与角山荣关系一般,都是日本人这一点就够啦。胡子怎样祸害女人,形象一点说,拿女人当牲口用。
“你肯救我们吗?”山口枝子望着徐德成的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他反问。
“凭直觉。”山口枝子说,“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们,你要就我们。”
大概这句话箭一样射中他心灵深处沉睡的人性闪光的东西,以后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与这一箭射有关。
“如果能救出一个人,就救我妹妹。”姐姐说。
“不,救我姐。”妹妹说。
姐妹俩争起为对方做出牺牲,事实上,存在不存在如果救出?他从地窨子走出来,晚秋的太阳又毒又热,有的地方称秋老虎,这里叫秋傻子,都是说干巴巴地热。此时,徐德成的心里比天气热,所不同的是,有一股寒流骤然注入,大概不是雨就是雪啦。
日本人在教师的徐德成心里是一股冷空气,源于一次和日本校长的摩擦。他给学生讲古诗,朗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什么意思?”日本校长责问。
“杜甫诗……”
“我不准你教授学生这些!”日本校长不容违拗道。
日本人开办的学校,日本校长说了算。他们吵翻,徐德成罢教回到家里,说辞职和被解雇也成,两个月后给胡子弄来。
冷热空气对流,他的心房里因善良而潮湿,做出一个决定:帮助她们逃跑。
徐德成选定胡子大醉的夜晚,他爬到地窨子门前,会些拳脚的山口枝子,打昏看守的胡子,只是打昏,这也是事先的约定。
“我们一起逃走。”山口枝子说。
“不,我走不掉,他们会去报复我的家人。”徐德成说,“你们快走,晚了就跑不出去了。”
“后会有期。”山口枝子和姐姐趁着夜色逃走……“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还在哄喊,坐山好掏出枪,瞄向徐德成时他犹豫了,触犯绺规该杀掉他。几日的接触,胡子大柜喜欢上了徐德成,觉得他很有用,绺子实在缺他这样的人。
二柜草头子看出大柜的心思,给他搭个坡让他走下来。于是策马到坐山好面前,说:“典鞭时再杀他。”
“码起来!”坐山好就坡下驴,对众胡子道,“弟兄们,我们到新地方就典鞭。”
典鞭,是令人鼓舞的一件事。绺子上出了大事,要让绿林都知道,举行一种仪式,请各绺子的大当家的到场,没有一定名望的大绺子典不起鞭。有一首民谣云:过年放鞭赶鬼跑,胡子典鞭请鬼到。
“挑!”坐山好发出了命令。
胡子马队离开了蒲棒沟,向另一个密巢——白狼山转移,胡子称为挪窑。
昨晚日落天边红,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霜。一层霜薄薄地覆盖着徐家大院,树白了,墙白了,院落全白了。
佟大板子在张着辕子的胶轮大车前整理绳套,苋麻绳套给浓霜浸湿,柔软了许多。
“大板子。”二嫂走过来。
“二嫂。”佟大板子手里的活计稍稍停顿一下,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有些异样,心也紧张。
“天凉啦,我想给你做一双鞋。”二嫂说。
“太麻烦你啦,”佟大板子感激的眼神望着她,“这几年在徐家干活,你给我缝缝补补的,又要给我做鞋。”从这一点上说,他是幸运的,关东流行的光棍谣曰:
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谁给补?
光棍难,光棍难,衣服破了谁给连?
“你不是没女人嘛!”二嫂蹲了下来,说,“伸出脚来,大估景儿(大概)做,我怕不跟(合)脚。”
佟大板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平场。浆浆洗洗、缝补衣服倒没觉太不好意思,做鞋在关东乡间,如同某地绣荷包传达一种爱意,不是随便给男人做鞋的。
“我没你的鞋样儿,伸出脚量一下尺寸,以后再做鞋就有了样子。”二嫂拽了下他的裤脚,说,“伸脚啊!”
佟大板子慢吞吞地伸出脚,二嫂用拃量了他脚的大小,软乎乎的手指擦过脚心,暖洋洋的,禁不住望着她的头顶,怦然心动。
二嫂抬起头来,正好与佟大板子痴情的目光相撞,她猛然起身,迅速逃走,头没回。
佟大板子呆呆地望她远去,而后使劲系手里的绳套,不过,撸(活)扣系成死口,摆弄车马绳套得心应手,他从不出这样的差错儿。
“十月初九,小雪……”徐德富在堂屋里翻看皇历,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