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快守不住了?”徐德成急切地问,“我大哥呢?”
“当家的在炮台上,三爷……”谢时仿是来替当家说话的,见了人却舌头在嘴里打摽,欲言又止。
徐德成跑向炮台几步又急转回身说:“谢管家,我求你一件事。”谢时仿不解地望着他,“我想跟胡子去。”
“噢?”
“如此打下去,最终吃亏的是咱们。我跟胡子走,怕大哥不准许,你帮我说服他。”
“中!谢时仿答应他,他正是为此事来找徐德成,看来难以启齿的话不用说了。
应该说关键时刻,徐德成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大院四角炮楼台的人,已被外边胡子的火力压缩到墙角,徐家大院危在旦夕,即将要被攻破。
“三弟……”徐德富望眼他要出远门的穿着打扮,大部分话哽在喉咙里。
“大哥,挡不住了,我跟胡子去吧!”
徐德富没吭声,眼望着谢时仿。
“坐山好的马队上百人,我们挡不住……惹怒了他们,咱们全家老小都要遭殃。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胡子的话是不可相信的。他们说借你,谁知借你干什么,是不是转着弯地绑票呢?然后……”徐德富忧心忡忡道。
“我们与坐山好无怨无仇,真的要祸害我也用不着采取‘借人’这种手段,胡子绑票、打家劫舍,有时也不全是为了钱财。”徐德成说。
“破些钱财倒没什么,只怕出于其它目的,我真放心不下啊!
“大哥,火烧眉毛了,不能再犹豫,他们打进来什么都晚啦。”
“唉,三弟……”
“大哥,我这就出去。”徐德成毅然决然地说。
“三弟,”徐德富摘下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理正帽遮说,“保护好自己埃”
谭村长一个人偷偷出村去亮子里镇报警,鞭马急火地朝前赶路。得得得!马蹄叩磕原野土路硬碱地面。他回望火光闪亮和枪声不断的村落,催马:“驾!驾!”
胡子猛冲猛打,燃烧的院大门即将被撞开。
“别打了,坐山好大爷,”炮台里传出徐德富的妥协声,“我们交人!”
坐山好听见,对炮头大德字说:“徐家告饶啦,叫弟兄们住(停)。”
“会不会有诈?”大德字狐疑道。
“量他们也不敢和爷们耍心眼儿。”坐山好说。
胡子还在奋力砸燃烧的院大门,大德字驱马到跟前说:“住!别砸啦。”
“咋地?眼看着就踢(打)进去了,住?”砸门的胡子不解地说。
“大爷的命令,住!”
砸门的胡子只好停手,枪声渐渐稀薄下来。坐山好拨马到东炮台下面,喊道:“徐当家的,叫你家老三出来吧。”
大院内,徐德成向仍然着火的大门走去,四弟徐德龙突然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说:“别去啊三哥!”
木大门轰然烧开个大窟窿,可见马背上的胡子张牙舞爪。
“没事儿,”徐德成疼爱地拍拍四弟的脑门说,“三哥没事儿的。”
“三哥,你答应教我打算盘。”
“等我回来教你归片(算盘打法)。”
“大扒皮(算盘打法)。”徐德龙稚气地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他还惦记三哥教他打算盘。
“一定教你大扒皮。”
不是徐德龙松开手,是徐德成掰开四弟的手,走出着火的大门,和马戏团表演一样钻过一个火圈,大德字带过来一匹空鞍的马。
哇!——大院里响亮着婴儿落地的啼哭声。
“三爷!王妈急匆的步子跑来,隔着火圈报喜道,“恭喜三爷,三奶奶生个千斤。”
徐德成探进马镫的一只脚停住,转头向老宅深处望去。火光中可见他的表情非场。苦楚。
“走吧,三爷。”大德字催促道。
徐德成头没再回一下,跟胡子马队走了。
搬兵的谭村长到了镇上警察署。警尉冯八矬子问:“胡子到了你们獾子洞,多少人?”
“老鼻子啦。”谭村长一脸风尘说。
“别血呼拉掌(非场。严重)的!冯八矬子长咧咧声问:“哪个绺子?”
“不知道。”谭村长说,“听到枪声我急忙赶来报告……”
“多少人不清楚,哪个绺子不知道。咋去剿?”冯八矬子身子朝下矬去,头与椅子背齐平。冯警尉个子小,在家排行老八,人送绰号八矬子。
“快点儿,再耽搁,胡子恐怕打进徐家。”谭村长心急火燎说,“徐家顶不住胡子。”
“那什么你和老徐家没亲戚吧?”冯八矬子有些怪味儿地道。
“没有,可我是村长。”谭村长说。
“你等一下,我去报告署长。”冯八矬子慢悠悠起身走向另间屋子,陶署长正和铁路日本守备队长角山荣在一起。
“报告署长,獾子洞谭村长来报,说他们村进了胡子。”
“嗯,胡子踢坷垃。”陶奎元听后几乎无动于衷,反倒责备部下道,“大惊小怪的!
“是,谭村长说枪声像爆豆一样密集,像似一个大绺子。”冯八矬子毕恭毕敬地说。
角山荣望着陶奎元,问:“踢坷垃是什么的干活?”
“踢坷垃是胡子的黑话,”陶奎元解释道,“攻打土大院。”
“踢坷垃,踢坷垃。”角山荣用脚空踢了一下,琢磨踢坷垃的含义。
“让他等着,我和队长谈完事就过去。”陶奎元望眼角山荣说。
“是,署长。”冯八矬子走出去。
“踢坷垃的胡子是不是坐山好?”角山荣问。
陶奎元没回答他,谭村长听见枪声跑来镇上,他也不知道是哪绺胡子所为。如今三江一带,遍地是胡子,谁说得上是哪一绺胡子。不过角山荣可不是瞎猜,他今晚特意为坐山好绺子的事来找警察署长。
几天前,角山荣的情人山口惠子连同从哈尔滨来看望她的妹妹山口枝子,一起给坐山好绺子绑去。
“胡子为什么绑她们姐妹啊?”陶奎元疑问。
“报复,对着我。”角山荣说。
事情的起因是坐山好绺子打劫火车,遭角山荣的守备队打击,胡子死伤过半,现在还有几名四梁八柱在日本人手里。
“他们换票……”角山荣说,他清楚换票是胡子独特手段,换票不单单是换人,有时是以人换物。坐山好绺子绑架山口惠子姐妹,明显是以人换人。
“队长认定是坐山好干的?”陶奎元需要弄清楚,守备队长要求警署派密探寻找人质的下落,首先要知道是哪个绺子胡子干的。警署现在掌握一批胡子的情况,例如,绺子的大柜、报号、大体所在地点等等。这也是角山荣自己不派兵去找山口惠子姐妹的原因。
“坐山好绑架走她们后,传话给守备队,说是他们干的。”角山荣说,“陶署长对胡子比我们熟悉,找他们容易些,只要确定坐山好绺子藏在哪里,守备队出兵去解救人质。”
“队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守备队的事就是警署的事。”陶奎元巴结日本人,亮子里的百姓背地里说陶奎元舔日本人的腚,更有嘴损的说他舔痔疮。日本人的屁眼儿是不是长痔疮,草根百姓没人看见过。
角山荣听陶奎元的话舒服,也许是舔的舒服。
冯八矬子走进来,谭村长急忙问:“咋样,陶署长怎么说?”
“让你等着。”冯八矬子瞥眼谭村长的腿部,窃笑。
谭村长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赤着,说:“出来匆忙,太匆忙。”
“你像被狗撵了似的。”冯八矬子耍笑他。
“镇上有没有开门的鞋铺,我弄双鞋。”谭村长说。
“鸡都叫二遍啦,哪家铺子挑灯卖鞋?”
再说徐家大院,当家的徐德富率领全家老少扑打余火,会点儿木匠活的佟大板子,卸下烧得破烂不堪院大门,重新安上备用大门。管家谢时仿在院里的辘轳把井前汲水,柳罐斗子倒进木水筲里,担在肩上一路小跑到大门前,有人接过水筲泼向明火。
院内公鸡开始啼鸣。
“佟大板子,”徐德富差遣下人道,“老牛婆要走,你现在套车送她,顺便把程先生接过来,多忙也得来,对他说昨夜伤了两个炮手,一定多带治红伤的药。”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去马棚子牵牲口套车。
“派个人和佟大板子做伴儿,深更夜半的,去镇上有段路儿挺背。”徐德富对管家谢时仿说,“呆会你告诉全院人,有谁问起德成,就说去奉天串门。”
“嗯呐。”谢时仿应道。
扑灭了火,又安排妥当送走老牛婆曹氏,徐德富回到正房卧室,一层层解开腿带子。夫人徐郑氏从摇车子里抱出幼儿梦地,放在炕口袋上,说:“雅芬请你给孩子起个名子。”
“等德成回来,让他给起吧。”徐德富叠放好蓝布腿带子,问:“孩子大不大?”
“大胖姑娘,七斤八两重,那个着人喜欢。”
“好,好。”
“雅芬人像瘦猴似的,生的孩子倒不校”
“晚上谁照料她?”
“他二嫂。”
徐德富不放心地说:“二嫂没伺候过孩子,行吗?”
“还有王妈帮照眼。他二嫂见到雅芬生的孩子,眼泪汪汪的。”
“嗯?”
“她苦苦地守,也没个结果,啥时才是个头哇。”
“给我烟袋。”徐德富心里发苦,想抽烟。
徐郑氏从烟笸箩里装袋烟,将烟袋递给他,扔过火柴去,徐德富没用,对着灯火点着烟,深吸几口,二弟德中一晃走了七、八年,音讯皆无。那年德中去北平念书前,爹急忙下火(草率)要给他们圆房,二弟死活不肯,当时他就看出来了,德中不同意这桩婚事。
“爹还不是可怜二嫂,没爹没娘的。”徐郑氏说。
“收养人家的孩子,好事做到底,长大了她嫁给谁,随她的心愿不就结了。非要生拉硬别的拉郎配,硬拧下来的瓜甜吗?”徐德富叹然道,爹老脑筋,心眼儿又小,怎肯让她白白吃了几年闲饭。人说话嘛,二嫂可没白吃白喝徐家的。从小就勤快,又刚强,宁可自己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一人顶个门户,德中场。年不在家,真不容易。
“老守着也不是个办法,有相当的人家……”她设身处地为二嫂着想,很同情她。
“这话你可万万说不得,好像大院容不得她似的。要说,也得她自己先开口。”徐德富说,他埋怨起二弟来,“德中也是的,何是咋地该给人家痛快话,老是扔把笤帚占盘碾子怎么行呢。”
“二嫂。”炕上产后的臧雅芬十分虚弱,她叫道。
“来了,雅芬。”二嫂坐近她一些,产妇身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屋子里的血腥味很浓。
“德成走了吗?胡子绑了他?”臧雅芬担惊受怕说,“德成怕凉,也不知道胡子睡不睡火炕……”
“胡子没捆绑他,三弟自己上的马。”二嫂给臧雅芬擦去眼角的泪说,“别想他啦,啊。你瞧瞧,大侄女胖乎乎的多招人稀罕(喜欢)。”
臧雅芬止不住流泪,生孩子和生一场病一样使人心焦。
“你可别着急上火,王妈说做月子就是不能上火,上火下不来奶水。雅芬,饿坏了大侄女,我可不饶你呦。”二嫂劝她道,也有了效果,臧雅芬侧身望眼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答应我,想些亮堂的事。”
“歇着吧二嫂,你也忙乎一天啦。”臧雅芬说,“孩子还没有名子,我和大嫂说了,让大哥给起个名,明个儿你去催催他起好了没有。”
“大哥家两个小蛋子,就你这股人儿连添两个闺女。大哥听说你生个丫头,心里老高兴啦,保准翻书查典给我大侄女起个中听的名字。”
二嫂撂下幔帐,服侍臧雅芬睡下。她捻低油灯芯,在蔓子炕上躺下来,血腥味仍雾似地包裹着她。睡不着觉,也不想睡。一侧身,一串桃核护身符垂下,她攥在手里,凝望着它。
二嫂想起一首童谣:
高楼高,高楼底下种茼蒿,茼蒿底下有个娇娇女。
一岁娇,二岁娇,三岁学骑马,四岁动剪刀,五岁来人请,六岁到人家。
童谣组成了二嫂的生活轨迹——二嫂八岁夹着包袱进徐家大院,十岁跟着徐郑氏学针线活儿,十五岁送去外地读书的徐德中到村头,他摘下自己的那串桃核护身符,塞进二嫂的手中。
“二嫂!”臧雅芬召唤她。
二嫂移开贴在脸颊上的桃核护身符,走过来掀起幔帐问:“雅芬你想干什么?”
“我想口喝水!”
二嫂为她冲了碗红糖水。
“你还睡吗?”
“你呢?”二嫂反问作答。
“我想和你唠唠嗑。”
二嫂坐在臧雅芬的身边,两个女人唠扯起来……黎明前的原野土路上,佟大板子摇晃大鞭子赶车,大车铃铛丁当作响。随来押车的人怀抱杆沙枪,警惕望着黑黢黢的四周。
“徐家这个闺女命硬,坐骨生牙。”曹氏说。
“咋说呢?”佟大板子不懂。
“经我手捡的(接生)的孩子无计其数,像这样下生就有两颗牙的,还真是少见。”曹氏说。夜幕里有动静,声音迎面传来。
“像马蹄声音。”押车的人警惕起来。
“是马蹄,十几匹马。”佟大板子辨别出来。
“妈呀!曹氏因害怕蜷缩车笸箩里。
“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可别碰上胡子。”押车人端起枪,说。
“也不知咋地啦,老遇胡子。”曹氏跟上一句。
“遇到胡子见机行事,”佟大板子叮嘱押车人道,“不要轻易开枪,尽量周旋。”
“佟大板子,他们来了。”押车人听力视力要比同车人好些。
“是不是胡子啊?曹氏顿然紧张起来说,走黑路鬼不怕狼不怕,就怕胡子,她的家人给胡子绑过票。
很快,谭村长带警察迎面过来。
“佟大板子,抢徐家的胡子……”谭村长抢先开口问。
“撤啦。”佟大板子说,“胡子连根毛都没剩下。”
“都撤啦?”谭村长奇怪道,“陶署长,我们晚到一步,胡子撤啦。”
“这儿离你们村多远?”陶奎元用马鞭子指指脚下问,他不想半路回去。
“五里多地(路)。”谭村长作答。
眼瞅着天快亮了,五里多地就到獾子洞。陶奎元说,“走,拜访徐当家的去。”
“对对,我一定让徐当的好好款待诸位。”谭村长顺情说好话。
陶奎元没立即走,骑马绕大马车一圈,眼盯着车笸箩里的老牛婆曹氏。问佟大板子:“深半夜半的去哪儿呀?车上是什么人?”
“你真是贵人好忘事,”曹氏与讲话人不外,“陶署长,你儿子双喜可是我亲手给捡(接生)的。”
哦,是你!陶奎元想起来了,老牛婆曹氏他不陌生。
“还有一份要生的等着我,天亮得赶到镇上。”曹氏说。
“走吧!别耽误事。”陶奎元说。
叭!佟大板子一甩大鞭,马车远去。
警察马队来到徐家大院大门前,天刚麻麻亮。谭村长叫门:“德富当家的,我是万仁,谭万仁!”
“你是谁?”谢时仿到大门前问,这个院子里的人惊魂未定,需要盘问清楚才给开门。
“谢管家是我,怎么连我的语声都听不出来了。”谭村长在门外说,“陶署长带弟兄们来啦!
“叫胡子给折腾的,轻易不敢开门。”谢时仿打开门,拱手客套道,“各位辛苦,有失远迎。”
警察马队耀武扬威地进院,然后纷纷跳下马,徐家人牵走马。
“谢管家,听你们这边枪响,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这不是,陶署长带人连夜赶来了。”谭村长自表他的功劳,人情总是要要的。
陶奎元拎着马鞭子在院里转悠,查看着,见门旁挂一条黄布。他问谢时仿道:“有人猫月子?谁呀?”
“三爷……”谢时仿让客,说,“陶署长请到上屋坐。”
后院徐家正房堂屋坐满警察,下人忙着端茶倒水,装烟点火地侍候。正座位上,陶奎元与徐德富分坐四仙桌子的两侧。
“哪个绺子?”陶奎元问。
“坐山好。”徐德富说,“他们自报是坐山好绺子。”
“西大荒顶数他们绺子大,我们与他们交过火。坐山好死心踏地为匪,几次收编他不肯。近日,邻县均有匪讯,请求援住,刚回来又有几股惯匪骚扰,我和弟兄们昼夜清剿……我们来晚了。德富兄,让你们受苦了。”陶奎元客客气气道。
“陶署长星夜带弟兄不辞辛苦赶来搭救,徐某万分感激。”徐德富道谢。
“说远了不是,德富兄,你对警署不薄,年年节节的,没少给弟兄送嚼骨(吃的东西)。”陶奎元说。
“应该的,应该的。”
“给坐山好祸害够戗吧。”陶奎元关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