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富隐瞒了胡子借走三弟德成的实情,说:“他们劫走五匹马,三石高粱,还伤了两个人。”
“这帮流贼草寇,落到我的手上就扒了他们的皮。”陶奎元气愤道。
“当家的,”谢时仿进来,说,“那匹儿马子(公马)恐怕不行了。”
“白瞎啦!”徐德富很是心疼那匹马,说,“宰了吧。时仿,再宰只羊,犒劳犒劳警官们。”
“哎哎,”陶奎元假意道,“随便吃点,别费事了,一家人嘛。”
“时仿,把那坛老酒起出来。”徐德富又吩咐。
“是。”谢时仿走出堂屋。
“你们门旁挂着他哈补钉,又添丁进口了吧?”陶奎元问。
“老三德成内人,昨晚生个闺女。”徐德富说。
“听说德成从四平街回来,不当教书先生了?”
“是,是。前天他去奉天串亲戚,看能不能在那儿找个学校继续教书。”
陶奎元故意提及一件往事道:“我可有几年没见你家老三了,那年好像在四平街站他上的火车,去奉天。”
“记混喽,那是老二德中,搭你们警察署的二马车走的,进关的火车只在老五站停。”
“日本人早把老五站改四平街站了。喔,我想起来啦,老二到北平念书。老三是在奉天读师范。”陶奎元说。
“对对,我家的事全在你心里头。”
“老四德,德……”
“德龙。”
“德龙同犬子双喜同庚,好像他们俩都在四平街公学堂读书,是同学。”陶奎元说,“你们徐家出读书之人,老二,老三都读书。”
“四弟德龙从小就顽皮,每每惹日本老师生气……退学回来在村上读私塾。”徐德富现出几分失望,“德龙恐怕不是读书的料。”
“他才十四岁,还小嘛。”陶奎元绕回到正题上来,“哦,对了,我一个表哥在四平街扶轮中学当副校长,学校初创乍办,正用人之际。老三倘若乐去教书,我愿鼎立相荐。”
“陶署长对家弟的关怀真是备至,待三弟从奉天转回家来决定后,定叩请您帮忙。”徐德富感激道。
徐家置了两桌丰盛的酒菜,警察们推杯换盏。主宴桌,徐德富陪着陶奎元,谭村长在座。
“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埃”徐德富说。
陶奎元品口酒,赞赏道:“好酒,赛玉液琼浆。”
“这可是徐家的陈年老窖……”谭村长插嘴道。
另一张桌子警察们放量吃喝。扁脸警察夹起块马肠子填入口中,大嚼道:“香!老话说得太对了,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
一个生得柳肩的警察讥笑他:“要爹娘干嘛,又不能做下酒菜。”
“你他妈的胡吣啥?好像我心里没爹没娘似的。”扁脸警察反驳道。
“有爹,你认日本铁路守备队长角山荣干爹,还腆脸说你心里有爹娘呢,好意思!柳肩警察抢白道。
“认日本干爹咋啦,没日本人你知道火车是站着走还是爬着走?
你知道撸子(枪)装几颗子儿?”扁脸警察被激怒,吼道。
柳肩警察起身要动手,被陶奎元压服下去:“都给我坐下!喝人肚子还他妈喝狗肚子去了?不吣人话。你们穿够了这身皮是不是,要我给你们扒下来吗?”
“警官,警官!徐德富忙起身到邻桌打圆场说,“都是一锅里吃饭的弟兄,哪有啥深仇大恨。来,我敬大家杯酒。”
一半是听人劝,一半是署长的训斥,柳肩警察、扁脸警察勉强举杯,同桌的警察举杯……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后,徐德富回到主桌,谢时仿慌忙到跟前,把他叫到一边,附在耳边说些什么。陶奎元见管家谢时仿神色惊惶,心中猜疑。徐德富听谢时仿说完,来到陶奎元跟前说:“陶署长您先慢用,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就回来。”
陶奎元眼瞟徐德富和谢时仿走出去。
“老门恐怕不行啦!”西厢房门前,谢时仿边开门边说。
受重伤的炮手老门躺在炕上,徐德富到来,护理的家人闪开。
“老门,老门你听见我喊你吗?”徐德富走到炕前,轻声呼唤。老门脸色苍白,吃力地睁开眼睛说:“当……当、家。我……快不行啦。”
“老门,佟大板子去接程先生,你一定要挺住。”
老门颤抖的手往裤腰处比划,谢时仿理解其意,解开裤腰带,掏出一个布包,声音很微弱地说:“给、我家……”他没说完便昏迷过去。
“程先生咋还没到?”徐德富急了,指使道,“时仿,你鞴匹快马,去道上迎迎他们!
胡子马队驰上沙坨顶,队伍最前面的大德字调转马头到大柜坐山好面前,报告情况:“大哥,下面是王家窝堡。”
坐山好挺立马背上,朝沙坨下望去。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轮廓清晰在薄雾里,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王蛐蛐(亲戚)在这个屯子,我们是不是到活窑(与胡子素有来往)打打尖,弟兄们都饿啦。”大德字问。
“你先去屯子了水(侦察),没事放一枪,我再带弟兄们过去。”坐山好说,炊烟诱惑了胡子大柜。
大德字领两个胡子飞马下了坨子,前去打探。
徐德成在马鞍上欠起臀部,龇牙裂嘴,表情痛苦。
“你在家没骑过马?”坐山好问。
“只骑过两回驴。”徐德成说,“我不敢骑马。”
胡子一片嘲笑声。
“骑不鞴鞍子的驴,和鞴鞍子的马不一样。你要顺着劲走,别把屁股死死地压在鞍子上。”坐山好说着经验,“那样非骣屁股不可。”
“我怕掉下来。”徐德成说。
“你那样不骣屁股才怪呢!到了地方我给你治治。”
砰!王家窝堡方向骤然一声枪响,是大德字发回来的信号,队伍可安全进村了。
坐山好一挥枪,下令道:“弟兄们,下窑去!
胡子马队随坐山好奔下沙坨,扬起一片沙尘。王家窝堡村,一杆人马鱼贯入王家土围子。
坐山好将缰绳甩给马拉子,向宅主王顺福一抱拳,行胡匪礼道:“王蛐蛐,弟兄们打此路过,打扰啦。”
“大爷不嫌弃来寒舍,真是求之不得。我即备酒菜,为爷爷们接风洗尘。”王顺福恭敬地说。那是一个惧怕胡子,又暗中巴结胡子的畸形年代,为自家的利益,想方设法成为某一匪绺的活窑以求庇护,于是胡子的活窑便出现了。
众胡子分散到各屋子休息,王顺福特意叫坐山好到上屋休息。
“我请的客人,”坐山好指下徐德成要带上他,介绍说,“徐老三。”
王顺福一愣,说:“徐老三请,上屋喝茶。”
徐德成随坐山好、王顺福走向正房。王家堂屋并不大,客厅兼卧室,三人坐在炕上喝茶。徐德成坐得离坐山好、王顺福稍远一些的炕梢。
“眼下忙着打羊毛,家里人都到放青点去了。人手不够我失陪啦,您们先喝着茶,我去张罗张罗,早点吃饭。”王顺福沏壶茶后离开。
“忙你的去吧。”坐山好说。他解开腰带子,看情形准备好好歇息。掏出刚到手不久的日本造左轮手枪摆弄,深受胡子大柜的喜爱。瞥见徐德成仍心神不安的样子,就说,“到了这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的活窑,里码人(自己人)。”
“啥是活窑?
坐山好舒坦地靠着高高的红木椅背,继续把玩枪,他心里荡漾着喜悦,对王家这个活窑很满意,“活窑就是和咱一条心的人家。你想,绺子一旦有个马高镫短(缺东少西),弟兄遭个难啥的,去哪里养伤?”
遍地胡子的年代,有钱人终不甘坐以待毙遭胡子抢夺,许多富户就像王顺福一样,主动拉拢或暗养一伙胡子为自家壮胆壮威,免遭其它胡子惦念和抢劫。有幸成为胡子活窑就要尽些义务,平场。胡子来了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招待,逢年过节要送猪肉、粮油到绺子上,胡子受伤了不敢公开去医院诊所治疗,就秘密送到活窑里养伤,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窑甜头的正规大绺子一般都号下几个活窑。
“哦,原来是这样。”徐德成弄明白一个问题,眼望着他手里的枪说,“你的枪不错,像日本造的。”
“啊,教书先生还懂枪?你蒙对了,真正的小鬼子造。它劲大,上线,不卡壳。三老弟,为从守备队那个官的手里整来它,我还仰(死)了两个弟兄。”
徐德成见坐山好心情挺好的,赶紧问:“大爷你们绑我来干什么?”
“绑,你没见过绑人,一定没见过。别急,你会见到绑人是啥景象。”坐山好收起枪说,“三老弟,实话对你说吧,我们借你手使使。”
徐德成一哆嗦,下意识地藏起手。
哈哈!坐山好拊掌大笑道:“看你吓的熊样,像我要剁你手似的。”
“那你?”徐德成浅声问。
“你念过书,识文抓字,叫你来为我们描朵子。”
“描朵子?”
“写信。”
坐山好听到院子里鸡飞鸭叫,朝敞开的窗口望出去,冲着外边喊:“大德字,你来一趟。”
王家大院墙半人高,将巴挡住猪驴进来,四角也没炮台,人们称为土围子。今天热热闹闹,在家凡能动弹的人都伸手忙活,平素饭来张口,衣食住行都有专人伺候的王顺福在胡子面前摆不了谱,他拎着赶牛的掏力棒(弓型木棍),满院撇打小鸡,已经打住七、八只鸡。
大德字从还挣扎的鸡旁走过,发现一只芦花鸡竟缓阳过来,趔趄起来要逃走。
“爷!王顺福远远地喊道,“爷,别让它跑喽!
大德字飞起一脚,把鸡踢起落到樟子上挂住,死去。这时,隐隐可闻从屯外传来大猪的吭吭、小猪的吱吱叫声。
王顺福继续追打一只公鸡,它飞落在正屋的窗台上。
小猪倌赶猪的声音传进屯子:“嘞嘞!——猪群回来喽!猪群回来喽!”他这样喊是因为村子中还有人家的猪裹在王家的猪群里伙放,给养猪户一个知乎。猪记着自己的家,也不会走错门。
几十头猪争先恐后地涌进院子。王顺福说:“锁柱,马溜(快)把猪圈起来,往东屋放桌子。”
“嗯呐。”十二岁的小猪倌听话,脏兮兮的脚沾满灰白色狼屎泥,答应声被破袖头连同清涕抹回总是塞得满满的鼻孔里,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像噎住似的。
胡子大德字迈入门槛,便问:“大哥,有吩咐?”
“草头子(姓蒋)咋还没影?窑变(出事了)吗?”
大德字看一眼在场的徐德成,欲言又止。坐山好明白其意,也觉他碍眼,对徐德成说:“三老弟,你到院子里转转,别走远呐。”
徐德成起身走出去。
“我们摸准了底儿,财神(票)明天下学从四平街回来,有两个跳子(警察)骑马接他,草头子他们埋伏在半路,绝对不会失手。”大德字说。
“这是一条大鱼,不能叫它撞破网眼儿。”坐山好说。
“草头子是好叭达(老手),逃出他的手心不易。”
“明早上拔几个字码(调选人)去看看……”坐山好还是放心不下,或急等着知道结果。
“饭熟啦。”王顺福进屋来,请胡子入席。
“走,搬火三(喝酒)去!”坐山好起身。
王家的饭厅倒不小,放下多张八仙桌子。坐山好走到餐桌旁,望眼桌子,皱起眉头。八仙桌子上,扣着两摞大碗,一把筷子横在碗旁边,这犯了胡子的大忌。
“妈个紫B的!”胡子大柜往桌上一瞥,蹙起眉头,脸色变色蜥蜴似的由红变白变青,愠怒淹没了悦色,用指挥冲锋陷阵和吆喝牲口习惯造成的短促有力的语声问:“谁放的桌子?”
“小猪倌锁柱呀。”王顺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没敢隐瞒,照直说了,怯怯地问:“怎么啦?大爷?”
“叫小犊子来!”大柜坐山好的怒气火苗似地往上蹿,大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碟盘盅杯哐哐直响。慌了神又毛了手脚的王顺福岂敢怠慢,扯扯拽拽拉来小猪倌。
“狗大个年龄,你竟这样歹毒,天胆恨爷爷。”坐山好跺脚喊叫。
“俺不敢。”锁柱吓得瑟瑟发抖。
“桌子你放的?”坐山好敲着桌子问,“快放屁!
“嗯哪!”小猪倌诚惶诚恐。
“小犊子你咒爷们!坐山好指碗,“扣亏,让爷们吃亏。”他又指筷子,“横梁子,咒爷们摊横事。拉出去,抽一百鞭子!
大德字拎起吓得哆嗦一团的小猪倌后衣襟往外走,他瘦小身体悬空着四肢踢蹬挣扎像只青蛙。
“老爷,救命啊!小猪倌向东家呼救道。
“小猪倌不懂爷们的规矩,”王顺福给坐山好作揖求情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晓得胡子风俗,就不会感到此事奇怪。小猪倌锁柱见到胡子都很有数,就别说懂得胡子规矩,把碗口朝下扣着,筷子横放条桌上,就犯了胡子的大忌:扣碗暗喻扣亏,意思是咒胡子吃亏,横放筷子叫横梁子,意为摊上横事(暴亡横死)。
坐山好想了想,活窑当家的面子要给的,叫大德字少抽锁柱五十马鞭子,抽完才算解气、了事。
一件谜一样的奇事在昨晚发生了,一个胡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辘轳把井沿旁,查验没有枪刀伤和中毒痕迹、症状。
“大爷,”胡子敲门报丧道,“震耳子(姓雷)昨晚土垫了反圣(死)。”
“妈个紫B的!”坐山好气得直骂,他的皮靴后跟比马蹄还有力,在干硬的院心地上蹴出个深坑,这是他狂怒发疯的表现。平白无故地又死了一个弟兄,怒火烧向小猪倌,“拉出去,先揍他一顿,然后洗(杀)了他!”
巧合也罢,倒霉也罢,诅咒胡子的小猪倌被绑在拴马桩上,身子抖得像发虐子(虐疾),裤裆处洇湿一片。
众匪也觉得这个孩子着实可怜,但是他们更清楚,昨天正是他给爷们扣的亏、横的梁子,应验了才摊上震耳子死在井沿旁的横事,没救了,大柜坐山好一定要枪毙他。
王顺福了解胡子大柜坐山好甚至比一般同绺的胡子深刻。眼前这情形说上多少好话都没用。咋办呢?一个等式在聪明的乡间地主头脑中列出:“俊娘们=胡子头=活命。”他用生活经验疾速检验一遍认定准确无误,即差人把小猪倌的年轻寡妇姑找来。
一个裹在褴褛衣衫之中却透着女性魅惑的身影被晨阳横斜进院子,肃杀气氛顷刻缓解,一个与我们故事有关的女人——齐寡妇到场。
“住手,他小不懂事……打我吧,来,抽吧!齐寡妇挺身而出,用身体护住小猪倌。
大德字扬起的鞭子,凝固在半空,她用身子护着小猪倌,他无处下鞭子。
坐山好听到鞭声戛然而止,问:“什么人?”
“大哥,”大德字拎鞭子进来道,“有个尖果(小美人)用身体护着小猪倌。咋整?”
“谁呀?”坐山好说,“竟敢……”
“小猪倌的叔伯姑。”王顺福回答说。
“一锅给我烩喽!坐山好说。
“爷,别呀!”王顺福劝阻道,“小猪倌的姑寡妇肄业……”
坐山好哪里听劝阻,拎马鞭出屋,见齐寡妇和小猪倌并排跪在一起,竖立的眉骤变成弯曲轰然倒下来,目光倒硬直,手举的鞭子烤化蜡一样地软软地落下去,一个美貌的女人塞满他的眼眶,众胡子挤在一起、聚焦一处的目光很粘。漂亮的女人似乎告诉别人的东西就多,风韵依存,眼角很浅的鱼尾纹标明了年纪——三十一二岁,细眼觑觑着、游移,暴露了她失去男人不敢直视男人的弱点,衣着穿戴可见她家境贫寒。
“大爷,饶命啊!”长长的身影从锃亮的马靴攀援而上直至重合,女人直跪坐山好面前。女人幽咽,淌下的泪珠汪在脸庞深深的酒窝里,坐山好盯着舌头发干,想去舔干它,脱口说出:
“亮果,亮果!
“亮果?”王顺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明白什么,胡子黑话亮果是美女。若干年前王家大院这一幕便留在记忆者的脑海里,向后人讲述时简单而生动:王顺福走向胡子大柜只几步,他却如走在蒿草缠结的小路,跟头把势地拱蹭到女人面前窃语一阵,又在胡子大柜耳畔嘀咕……坐山好收起鞭子,转身进屋。
“他姑,”王顺福趁机说,“大爷原谅你们,还不敢快谢谢爷!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齐寡妇磕了头,而后拉起小猪倌跑向王家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