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多了去了。你没见秧房里的那个小子吗?他是三江县警察署陶奎元署长的儿子。人在咱们手上,就得给他爹发信……”
“你说你们绑了警……”
哈哈,大德字大笑,为徐德成大惊小怪发笑。警察署长算个啥?就是警察局长、厅长爷爷也敢绑。他说:“实话对你说吧,要不是瞧你有用场,也绑你家。人都选定了,不是你,而是你大哥,后是你四弟。知道原因吗?你大哥是当家的,绑了他家里必然不惜重金赎人。绑你四弟是他年龄最小,你大哥见他可怜,不可能不救。”
徐德成听此,不禁大吃一惊,胡子竟有这样恶毒计划。
“你家大哥还识相,让你跟我们走算走对啦。敬酒不吃吃罚酒,遭殃的是你们一家老小。”
“你们咋知道我在家……”
“还用问嘛,都准备绑你家人了,啥底都摸清。这么说吧,你家从老到少,每个人都……就差不知道你身上长几颗痦子。”大德字说,“睡吧,明早上水香草头子带你去秧子房。”
“干什么?”
“见票啊,见了票你好写信。”大德字说。
徐德成还想问,大德字重新盖上狍子皮,很快响起鼾声。
次日,草头子带徐德成走进秧子房,他往角落里一瞅,差一点儿怪讶出声来。已松开绑的陶双喜蹲草铺上,面前放着泥瓦盆儿,可见里边装的粗糙饭菜。
“双喜!
“老师。”陶双喜奔过来,扑到徐德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唔,你们原来认识?”草头子惊讶。
“老师,我要回家。”陶双喜哭着说。
“想回家是吧,那就听爷爷的话。”草头子过来摸摸陶双喜的头,说,“听说你不肯吃饭,不吃饭走不动路,走不动路怎么回家啊?”
“这小子嗓子眼儿细,咽不进去粗米大饭。”秧子房掌柜的说,“没肉他不肯掯富(吃饭)。”
“他在家吃精食惯啦,冷不丁吃这些,实属难为他啦。”草头子对秧子房掌柜的说,“你去叫伙上重新给他做碗挑笼子(面条)。顺便到我窝棚把笔墨纸拿来。”
“好。”秧子房掌柜的望着陶双喜说,“这小子倒还懂事,没哭没嚎。”
“双喜,”草头子态度极温和地问:“你想不想回家?”
“想。”陶双喜答。
“想回家就得听话,吃饱饱的。双喜,一会儿我们给你爹送信去,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爹说,告诉你的老师,他给你写上。”草头子对孩子说。
陶双喜望着徐德成,他不信任别人,却信任老师。
“说吧,你爹能看到。”徐德成说。
陶双喜嘴撇了撇,眼泪吧嗒掉下来,说:“让我爹快来接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端来碗面条,夹肢窝夹着纸笔。胡子勒索赎金的信不是随便写的,有一定的格式和规矩。
“……赎金的价码大点儿开,五千块光洋,不,八千。时限三天准备齐,届时我们派人前去联系,再商定交钱交人具体事宜。”草头子口授勒索信的内容。
徐德成铺开纸,研墨,动笔写。
草头子说一定写上要想人囫囵个儿地回去,就别耍什么花招。
“大爷叫你。”一个胡子叫走草头子。
徐德成停下笔,等水香草头子回来。想和昔日的学生说点什么,秧子房掌柜的在场,他不便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说多复杂有多复杂,在胡子老巢里偶遇到自己的学生,令他始料未及,一时方寸大乱,帮胡子写信的事等于败露了……草头子见穿戴刻意打扮的坐山好在撮罗子前,马鞭子抽打蒿草尖,有蒿子的残叶纷落。
“大哥。”
“领徐老三过去了?”坐山好问。
“是,他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的先生(老师)。”草头子说,“他已动手写信。”
“熟脉子(熟人)好啊,熟脉子好。”坐山好悦然,说,“这回徐老三回不去了,还咋回去啊?”
是啊,陶奎元知道信是他写的,你说你与胡子没瓜连不行,警察署长绝不会放过他,因通匪也不会放过徐家。
“逼上梁山!”坐山好正专心磨眼(挖口心思)留住徐德成当字匠,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他说,“见那两个日本草儿(女人)没?”
“还没有,我让他先描朵子(写信),然后再见她们。”
“好,好。”坐山好满意水香的安排,说,“写得蝎虎点儿,陶奎元这样的人不好弹落(征服),非狠的茬儿不可。”
便宜不了他!这回得让陶奎元伤伤筋动动骨。草头子心里早有谱,绑警察署长儿子的票,可不是完全为了钱财,气不过他帮狗吃食——为日本护路守备队卖命——狠治他一下。
“我有事去王家窝堡几天,绺子的事你大拿(全管)吧。陶奎元不会轻易认头绪,慢慢地来。‘票’一定要养好,别磕别碰喽。”坐山好特地叮嘱:“在日本草儿的身上多下些工夫,万万不可换炸了,我们几个弟兄还在日本守备队手里。”
“是,大哥。”草头子说。
“大爷。”马拉子牵来一匹鞴好鞍子的马。
“你多和徐老三唠唠,”坐山好上马,说,“透话给他,只要他愿留下作字匠……”
“我明白。”草头子目送坐山好飞马远去。他知道大当家的去王家窝堡干什么,那里有他的想儿(惦念),齐寡妇迷住了他,去见她。
亮子里镇有徐将军巡防军驻守时代的城旧墙,用草垡子修筑,虽说不很坚固,原有四个大门,现封死两个,只剩东西两个,可以挡住兵马随便进入,平时有几个警察持械把守城门。
“立正!
“敬礼!”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骑马出城门时,站岗的警察拿出吃奶的劲儿喊,署长在马背上给部下还礼。
出城走完一段路,他们走上一条毛毛道(便道),很快登上一座山包,来到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榆树跟前。
“到啦,署长。”冯八矬子下马,指着树杆中间的树窟窿说,“准保是它啦。”
“信放在这儿?”陶奎元折截树棍向树洞里捅了捅,谁也不敢贸然将手伸进去,保不准里边有蛇、毒蜘蛛。
“胡子是这么说的。”
“那我们就来这儿取信。”陶奎元扔掉树棍,树洞不深,什么也没有。他向高坡走去,冯八矬子跟了上去。
荒野在眼前铺展开去,一望无际。
亮子里镇两个城门,他们偏偏选择这个门,绝非异想天开。胡肯定藏在西大荒的蒲棒沟。
“八矬子,据你掌握,西大荒有几绺胡子?”陶奎元问。
“报号的有辽西来,坐山好,久占三股。”
“听说最近还有一个叫?叫什么?”
“署长您说的是小白龙吧?”
“对,是他。”
“刚拉起绺子,抢望兴村毕小圈家,正巧毕小圈在安国军当连长的儿子回家探亲,一个人就把小白龙一杆人马打得丢盔卸甲,死伤数人,最后竟靠窑(投降)和毕小圈的儿子走了。”
陶奎元想起来了说:“唔,你对我说过此事。”
“双喜的事我觉得背后有故故牛(秘密)。”冯八矬子说。
“什么故故牛?”陶奎元惊奇。
“绑匪咋知道双喜哪天回家来,走哪条道?显然是有人给胡子当‘挂牌’的。胡子同‘挂牌’人合谋……”
“你心里有谱?”
“十之八九。”
“什么人?”
“署长,这……”冯八矬子吞吞吐吐,“这……在……”
“你咋像新媳妇放屁似的——零揪,快说!”
“你家里的人。”冯八矬子大着胆子说。
“谁?”
“三姨太。”
“狗戴铰子你混勒!”陶奎元骂冯八矬子,他不相信三姨太会干那种事。十九岁的三姨太戏台上的一个媚眼,勾去了警察署长的魂儿,挖空心思弄到手。亲近不够的时候,你说她怎么怎么地,他能不和你急啊!
“三姨太过去是干啥的?”
“唱蹦蹦戏的,你帮我办的事……”
“她原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烟瘦子。”
“你说过。”
“问题出在这鳖犊子身上。我注意他好长时间……上些日子他经场。去找三姨太,我估摸与此事有关,很可能是摸底。”
陶奎元将信将疑道:“根据呢?”
“那个大烟鬼是一箭双雕,即弄来钱,又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陶奎元大为不解道。
“大烟瘦子借胡子之手,来败坏你。”
“为何呀?”
“署长不是、不是夺人之爱嘛。”
陶奎元一时语塞。
“当然,”冯八矬子意识到说狠了,赶紧把话往回拉一拉,“三姨太不一定知道或参与此事。”
摘开三姨太,事情简单了许多,陶奎元的权力好运用了,说:“你去把大烟瘦子抓起来。”
“不妥,双喜的事没完,不能动大烟瘦子。一般‘挂牌’人事先都与胡子立好‘生财之道’合同……我的意思是待他分了钱,咱们来个人赃俱获,也让三姨太心服口服。”
陶奎元横下眉,怪他又埋汰三姨太,也满意冯八矬子做事精明强干,说:“你呀,矬子心里三把刀。”
“为署长办事,六把。”他捋杆爬得很高。
“你冯八矬子心里六把刀!喔,绑双喜的是哪个绺子?”
“暂时还不清楚,见着信就知道啦。”冯八矬子没敢乱说。
胡子黑话管书信叫掌扇子,信又叫朵子,写信就叫描朵子。匪巢里徐德成写完最后一笔交给草头子道:“完啦。”
“呣!草头子摆手挡回,他再一次到陶双喜跟前,“会写字吗?给你爹写句话,只一句。”
陶双喜说会写字,草头子吩咐徐德成道:“让他在信末尾写一句话,让他爹见到儿子写的字。”
陶双喜在信的空白处,写字,完毕。
“他写什么?”草头子问徐德成。
“‘爹,我要回家。’”徐德成一字不差地念给水香听。
“没啦?”草头子又问。
“没啦。”
“好,你跟我来。”草头子收起信,对徐德成说。
徐德成随草头子走出秧子房,领他到一个撮罗子前,说:“进我窝棚里说。”水香管撮罗子叫窝棚,“今晚你搬到这儿同我一起住。进去,等着我,安排完花舌子去镇上送‘海页子’(信件),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徐德成走进水香的撮罗子。
“放到树窟窿里,你躲到一边儿,亲眼见他们取走后。”草头子向花舌子交待事情道,“你到城里找个客店住下,两天后到陶家去。”
花舌子叠好信藏进帽子里。
“找陶奎元谈赎金,不啻虎口拔牙,风险很大,你要处处小心,我派插旗的(内应)暗中配合你。好在陶奎元的宝贝儿子双喜在咱们手里,他不敢放肆。”
“放心吧,弟兄们不能白忙活一回。”花舌子说。
“说成说不成,第三日回来报个信。”草头子交代道。
草头子的撮罗子地上堆着乌拉草,铺位能睡下两个人,比大德字的住处整净些。
“你睡里边扳舵的铺位,背风,也暖和一些。”草头子说。
“那扳舵他?”
“上次打大轮(劫汽车),二柜,扳舵、字匠和二十几个兄弟,全没了。”草头子有些腔调悲伤道,“粮台,上线员还在日本人手里。”
“日本人?”徐德成恨日本人,可以说两个月之前就恨了。日本校长蛮横地不准他教授学生唐诗……他说,“那你们怎么不绑日本人?”
“谁说我们不绑日本人。”草头子说,“明天我就带你见见日本人。”
“哦,你们绑来日本人?”
“你今天看见沟里有个窝棚前,几个弟兄持枪看守,日本人在那里面。”草头子透一些秘密给他,说,“你不但会写字,还懂东洋语(日语),所以我们才费事巴兀(又费事又什么的)把你弄来。”
徐德成觉得胡子要自己做的事很多,不做完也绝对不能放自己走。跑是跑不了,即使从匪巢逃出去,可徐家大院逃不了,胡子早晚要报复。大德字说的那个绑徐家计划,令他惴惴不安。沉默些许时候,他问:“大德字昨晚说野鸡脖子长虫咬死字匠……”
“他吓唬你,你是外码子(未入绺)人,切记,不能说那个死字,死要说土垫子,或说老了。”
“我的确不懂。”
“眼目前的话儿你该懂点儿,譬如,我们四梁八柱之间互称兄弟,下边的崽子就叫我们爷啦。”
“信也写完了,你们该放我走了吧?”徐德成试探着问。
“我找你正是谈此事,这也是大哥的意思……”草头子躺在干草地铺上,确切说躺在透进撮罗子的月光里。
徐德成挨着他躺下,听水香说。
“掰饽饽数馅儿地和你说,你又是读过书的人,道理你明白。还是那句老话,信不信由你。陶奎元这个事没完,你走不了。”
“信也写完了,该让我走。”
“你把绑票的事看得太简单,送过去信事儿就办妥啦?没有。陶奎元是个难缠的主。”
“那得写几封?”
“鬼知道,也许十封八封不止。一句话包圆(了),直到把票赎走。”草头子说,“还有日本人的事,也要处理完。”
“内人生孩子……我却在这躲清静。”
“你呆在绺子里,是对她们娘俩儿最好的保护。江湖有一条规矩,你家如有一人在绺子上,我们秋毫无犯。反之,花舌子说不准就去你家谈赎金。”草头子的话十分明确,你徐德成上了贼船,下去对你和家人都没好处,相反,呆在船上好处多多。
徐德成沉默,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抉择不好一下子做出来。
“兵荒马乱的,家里人不摊事比啥都好,你说是不是?好好想一想吧。”草头子耐心劝说,“大哥回来之前你想好,是走是留,他要听你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