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中走后,德成去四平街教书,德龙少不更事,全靠他帮我操持这个家啊。”
“还没德中的消息?”程先生问,见徐德富摇摇头,接着说,“德成学的师范,你们的药店看样子只得指望德龙。”
一只甲壳虫顺桌子沿儿爬行的,徐德富望着它,直到它掉在地上才抬起头。
“德龙指望不上?”程先生猜到什么,问。
“恐怕是。”
“咋没见德成?”
“哥,”徐德富没隐瞒实情,说,“昨晚胡子冲他来的。开始我率家人抵抗,炮手才受的伤……德成主动和他们走,胡子也没再进院。奇奇怪怪的,他们说是来借人。”
胡子绑票,一般都拣当家的、掌柜的和老闺女老儿子等重要人物,这伙胡子指名道姓专要德成,明显不是绑票。程先生这么想,徐德富也是这样想的。
“胡子没留什么话?”程先生问。
大柜坐山好临走说,只要德成乖乖听话,决不伤害他。徐德富反反复复想,他们一定让德成干什么事情。
“绺子有什么事需德成这样人去干呢?谜。”徐德富道出他的担忧,“德成干不来他们非逼迫他去做,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他。身在狼窝,险象环生啊。”
“你对陶奎元说了吗?”
“目前尚不知胡子的真正目的,我不打算让他们警察掺合。”徐德富不想让警察知道胡子借走三弟的事,他们介入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复杂对身陷匪巢的德成不利。
“对,能自己解决尽量不惊官动府。何况,陶奎元手下那群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程先生赞同私了,借人和绑人有本质的区别,在目前尚未清楚胡子目的的情况下,德富的做法是很明智的。
阳光透过浓密的葡萄叶子洒下点点光圈儿,在徐德富阴郁的脸上跳蹿。他说:“哥,药店那边辛苦你啦。”
“你家的实际情况在这儿摆着,没人当先生坐堂,可药店没坐堂先生又不行。”程先生想走也走不开,短时期内徐家没人当坐堂先生,原指望老二德中,现在杳无音信。
“只好等德中回来替哥啦。”徐德富说,看来没指望也得指望。
陶奎元一家人听冯八矬子讲述胡子绑票的经过,这是个不幸且超场。理的事件,一般的说来胡子尽量避免与兵警冲突,原因不言而喻,兵警有枪。
“突然从树林子里钻出胡子,朝我们开枪……”冯八矬子说。
“双喜啊!”二姨太哭嚎,大太太和三姨太一旁解劝。
冯八矬子和另一名警察大张太阳没露脸儿就赶到了四平街,读小学的陶双喜还没起床,学校放假接他回家。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和一名小学生在道里一家饭馆用早餐,吃完李连贵熏肉大饼,哪儿疙瘩也没去直接往回赶。
“街里没什么可疑的人接近你们吗?”陶奎元问,警察署长怀疑早有人盯上他们。
“绝对没有。我们马不停蹄赶路,走到孤坨子,过林带时马被绊马索撂倒,他们有十几个人,看样子早有埋伏。大张中弹……”冯八矬子详细地讲述道。
“双喜呢,伤着没?”大太太关心被绑去的儿子,双喜虽然不是她所生,她一辈子没开怀(没生育),双喜是二姨太生的,她很疼爱那个孩子。
“没有,连根寒毛都没碰倒。”冯八矬子说。
“瞎白唬,你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你只顾自己的小命,把我儿子扔那儿不管啦。”二姨太着急自己的儿子,责骂冯八矬子道,“你的良心喂狗吗?”
冯八矬子无言可辩,没能保护好陶家少爷是严重的失职,十几个伏击的胡子,打又打不过他们,真的打起来,少爷的生命很危险。面对二姨太的责骂,他一脸的无辜。
“放狗屁!”陶奎元斥责二姨太,认为手下人做的对,那种情形下不能和绑匪硬拼,激怒绑匪的结果不堪设想,他对二姨太说,“八矬子兄弟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
“我失职,我该骂!冯八矬子自责道。
二姨太呜呜大哭,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儿子的名字,让人听来揪心。
陶奎元听不下去,扬扬手示意大太太扶她下去。
“二妹,咱到三儿的屋里去说话。”大太太哄她说。
三姨太也说二姐,咱走,二姨太才哭啼啼地离开。
“署长,我再没良心,”冯八矬子觉得冤屈,嘟囔道,“也不至于丢下双喜不管啊!”
“老娘们儿的话你也当话听?我要是听她们的死了保准穿不上裤子。”陶奎元安慰他说。
“我也是拣条命回来,那几胡子枪法那个准呐……总之他们是故意放了我,不然也和大张做伴儿去啦。”
“你说他们故意放你?”陶奎元问。
肯定是,胡子的枪打在冯八矬子的脚下,帽子穿了两个洞,想要他的命早要了,还能让他逃脱?
“他们当中有认识你的人,或亲戚朋友什么的,不忍心杀你。”陶奎元这样说不是怀疑他什么,而是想通过这一线索推测绑票的是不是熟人。
冯八矬子一口咬定不是,板上钉钉的不是。
“这?”胡子放冯八矬子的目的令陶奎元费解。
“他们是留我回来报信。”冯八矬子猜测胡子枪口下放人的真正目的,也符合场。理。
“不好啦。”大太太慌张地进来,颤声地说,“二儿她哭背过气(昏厥)啦!
“掐她人中。”陶奎元不慌不忙,以往生活中二姨太时有此类事发生,她气性大,他说,“去吧!”大太太转身出去,他对冯八矬子道,“说你的,接着说。”
“二姨太她?署长是不是过去……”
“看什么看,女人最大能耐就是号丧(哭),不用管她。”陶奎元说,“你接着说。”
冯八矬子接着讲述,一个胡子离老远喊:转告你们署长,要想要儿子,两天后,到亮子里城东门口左边那棵歪脖榆树上臭咕咕(布谷鸟)窝里取信,上面写着我们的赎人条件。假若不按我们说的去做,动用警察什么的,我们就撕票。
“妈的,和我叫板。”陶奎元恨骂一句。
“署长,千万别戗着胡子,流贼草寇啥事都做得出来。双喜落在他们的手上,打紧是的设法救人。”冯八矬子出谋道,“胡子驴性,得顺毛摩挲,逼急了他们要撕票的呀。”
“日他六舅!”陶奎元骂了一句,冯八矬子的话使他泄气不少,胡子是干什么的,既然敢绑你亲人的票,就不怕你,撕票是家场。便饭。只是一时咽不下这口窝馕气,他愤怒道,“他们胆子也忒大了,绑票绑到的我头上……你说我让胡子摆布,堂堂的民国警察署长乖乖地叫胡子牵着牛鼻子走,岂有此理!”
“当然,我们到四平街请警局派大队人马追剿胡子,从魔掌中夺回双喜,即张扬了警察之威,又解救出人质,是有可能。”冯八矬子话锋一转,“可但是,但可是,事怕万一,胡子狗急跳墙,撕了票怎么办?”
“那我听胡子摆弄?”陶奎元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八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署长,先记着这笔账,等赎回双喜再说。”冯八矬子主张从长计议,得到陶奎元的认可。
“我不便出头露面,你去和胡子周旋吧。”
“署长放心,我一定寒毛不碰倒一根地将少爷领回来。”冯八矬子说,绝不是夸海口,他做得到。
陶奎元走进二姨太的房间,她刚刚睡下,泪水还在眼角边儿上湿着,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别打他!别打……”二姨太被噩梦吓醒,惊叫起来,“别打,求求爷爷们……”
陶奎元将二姨太拥在怀中,署长的双臂很是有力量,女人感到有了依靠。
“他爹。”二姨太渐渐安静下来说,“我梦见他们打双喜。”
“怎么会呢?你对胡子不了解,他们不但不打他,还要好好待他,胡子称为养票。”他说。
二姨太听说胡子给‘票’上刑,剁手指头,割耳朵……他们可别祸害咱双喜啊!
其实,胡子使用此残酷手段,那多是针对不肯赎票的人家,或是没多少钱的人家。胡子肯定把双喜看成大价码,自然要好好养着,他们叫养财神。你想想啊,给财神烧香磕头不过来呢,还能虐待财神?
丈夫把胡子的风俗规矩讲给她,二姨太的心稍许敞亮了些,说出心中的疑问:“你不派手下的人去找双喜,为啥?”
“八矬子说的对,不能大张旗鼓地救人。我们在明处,胡子在暗处,他们见我们易,我们抓他们的影儿难……惹怒了胡子,反倒有撕票的危险,棋高一招就是以静制动。”
“狗屁以静制动,纯粹是没章程,干挺。”
“怎么是没章程呢?明个儿我还要和八矬子进一步商议,想出最好的办法……再说,胡子比咱心里还急,很快会找上门来。看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咱们再下笊篱也不迟。”
二姨太望眼黑咕隆咚的窗外说:“也不知双喜今晚睡哪儿?”
两道沙坨子夹一条水沟,沟里长满蒲棒草,因而得名蒲棒沟。亮子里镇东有白狼山,西有蒲棒沟、野狼沟……胡子大多隐藏在两沟一带的荒原上,说胡子虎视眈眈亮子里镇也准确。
坐山好绺子压(呆)在蒲棒沟,百十号人马居住在撮罗子里,四梁八柱分住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以表明他们地位要高一些。秧房掌柜的撮罗子建在显眼处,一丈多高,地面直径两丈多,空间较大。撮罗子内挂满刑具,可见是审人、受刑的地方。
吊在门口的马灯被风吹动,灯影摇曳。票儿陶双喜被绑着双手,孩子一脸的恐惧。秧子房掌柜的正审问他:“叫啥名?”
“双喜。”陶双喜颤栗地答。
“今年多大啦?”
“十二岁。”
“你爹叫啥名?”
“陶奎元。”
“嗯,你家谁对你好?”
“我妈,我大妈,我三妈。”
“你究竟几个妈?”秧子房掌柜的听得糊涂,问。
“算不算走了不回来的和病死的?”
秧子房掌柜的说算,都算。
“一共六个。”陶双喜扳着手指算算,而后答。
“六个?”秧子房掌柜的惊讶道,“你爹是脬卵子(公猪)。”
“我爹不是脬卵子!”陶双喜维护老子尊严,说,“我爹是署长。”
“是,署长少爷双喜你听着,你老老实实听话……你要是不听话,可要给你开皮。”秧子房掌柜的瞟眼各种刑具。
陶双喜惊恐地望着那些刑具,许多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二龙吐须的鞭子还认得,和爹的马鞭子差不大概其,只多了一根鞭绳。
“知道啥是开皮吗?”秧子房掌柜的问。
“知道,我爹经场。给我五妈开皮。她死了。”孩子目睹家庭暴力最悲惨一幕,爹皮鞭蘸凉水抽打五妈,口里骂道:叫你养汉(私通)!打死你这个养汉精(惯于私通)!至今他也不明白啥是养汉。
一只褐色的蚂蚱钻进撮罗子,竟然落在秧子房掌柜的大腿上,他狠狠拍死那只蚂蚱。却和蔼地对孩子说:“你只管吃饭睡觉,当在你们家里一样。”
“抓我来干啥?后天我得回四平街念书……啥时让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没回答,他起身抱一抱干草盖在陶双喜身上,随手捻低灯芯,马架子里顿时黑暗,说:“睡觉吧,狼进来你叫我。”
“狼?”陶双喜害怕起来。
“别出门,出门狼掏(咬)你肚子。”秧子房掌柜的吓唬道。
陶双喜蜷缩柴草中,大气不敢出。朦胧的月光透进撮罗子,放哨的胡子持枪来回走动和数匹马吃夜草的咀嚼声时断时续传来,偶尔也掺杂嘶哑的狼嘷。
徐德成辗转反侧,铺上的干乌拉草哗啦作响。
“翻身打滚地瞎折腾啥!”大德字喝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睡不着是吧?”
“草扒子咬我,睡不着。”徐德成说。生活在三江地区的人对这个吸血昆虫太熟悉了,形状像蜈蚣,民间一句说极端自私的人:谁谁属草扒子的,光吃不拉。
“给你的烟袋油子你抹了吗?”同铺的大德字问。
“抹了,不顶事,还是咬。”
“扎紧裤脚。”
“没绳子。”
“给你的马莲叶呢?”大德字从枕下摸索,一把马莲叶扬过来说,“使它扎紧裤脚。”
徐德成摸黑扎上裤脚。问:“虫子不咬你?”
“咬你不咬我就对了,它不敢咬我。你得学会抽烟,满身烟袋油子味儿啥虫子都怕,蚰蜒、瞎蠓……特别是长虫(蛇)更怕烟袋油子。”
“长虫?”
“字匠让野鸡脖子长虫咬死的,他要会抽烟不能死。晚上长虫钻进他的被窝……早晨发现浑身黢青,人都梆梆硬了。”大德字举个恐怖的例子,说字匠没死在枪弹之下,给毒蛇咬死。北方毒蛇很少见,浑身花花溜溜像野鸡的羽毛颜色,故名野鸡脖子。
“天哪!
“你顶替他的角儿,当字匠。”
“字匠尽干些啥?”
“专门写信啊,咱们绺子没一个会写字的人,所以几十里地外费心乏力地把你弄来。”大德字说,一张狍子皮从身上踹开。
“有多少信啊,还专门搁个人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