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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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谭渔回忆黄秋雨的文章(2)

我们在伟大统帅的身上练习色彩的变化,我们从领袖的身上掌握人体的比例。后来你对我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接下来的岁月,是一个出画刊庆祝各种节日的特殊历史阶段。那个细雨蒙蒙的日子,在你的画室里,你细迷着眼睛坐在小马扎上扳着手指对我说,几乎所有的节日都要出画刊,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元旦节、春节,每一个节日学校里都要出画刊。这成了文革时期的惯例。等我们到了初中,整天都忙的不可开交,若大的画刊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去完成,我们在一所空荡荡的教室里把十六张新闻纸用图钉钉满整个墙壁,然后我们就开始爬高上低的作画,我们画工人。画农民。画解放军。画知识分子。画学生。画医生。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在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在寒风呼啸的日子里你领着我们一群同学抬着桌子扛着梯子提着浆糊桶走上大街,在不同的墙壁上贴着由我们亲手设计的画刊。贴画刊你已经贴出经验来了,你用一把笤帚蘸浆糊用一把干笤帚来延长你的手臂,你贴画刊的技术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那个时候,我们同日出生的三兄弟就已经是颍河镇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哦,原来他们三个是一天出生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初中生呀。

在初中的两年里,我们几乎没有去上过课,我们的时光都变成了画刊一期又一期地给贴到墙壁上去了。在那些年月里,在我们颍河镇大街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我们留下来的笔触,上一期刚刚被风雨吹得有些退色,下一期又贴了上去。在不出画刊的时候,我们就被各班的老师请去出各种批判内容的壁刊。批《水浒传》,我们就画梁山水泊,画宋江、卢俊义等人的丑恶嘴脸,画武松、李魁、鲁智深等人反招安的英雄形象;批林批孔,我们就画诸如管仲、李悝、商鞅、韩非子等等法家代表人物,我们就画孔子孔老二,去画孟轲、董仲舒等等这些儒家的代表人物……

秋雨兄,或许正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接连不断的运动,才使我和吴西玉一起考上了陈州师范艺术专业,才使你考上了河大艺术系,才造就了你的绘画天才,成全了你后来的梦想。有时你会摇着头对我说,真是不可思议。你说,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想,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给我纸,让我画画就中。那个时候,你几乎成了一个画痴。你的这种生命状态一直延续下来,你高中毕业后的那两年,你背着画具几乎走遍了颍河镇所有的村庄,走遍了颍河镇每一个村子里的角落,还有米村,这事他自己说过。去给他们画安全用电宣传画。你对我说,我讨厌安全用电宣传画上的那些画面和用色,我根据文字的意思把画面的构图和色调全都改变了,那些画面几乎成了我最初的创作。你对我说,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注意对结构、物体和空间的处理,注意层次、笔触、光和影、色彩变化的运用。你对我说,有一天傍晚,我正在一个墙壁上作画,突然从不远的田野里传来了优美的笛声,那笛声使你丢掉了画笔,那笛声牢牢地吸引着你。你寻着那笛声而去,你在那笛声的引诱下来到了颍河边,使你吃惊和意外的是,那个吹笛的竟是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姑娘,米慧吗?当然不是,黄秋雨哪一年高中毕业?那个时候米慧来没有出生。五彩的霞光映照在水里,映托着那姑娘的身影和她身边白色的羊群。秋雨兄,就是从那一刻起,你开始意识到你的绘画里缺少生命激情的吗?就是从那一刻起,你意识到你绘画里缺少一种飞扬的声音的吗?你对我说,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牧羊少女和映照着霞光的水面画下来呢?事过多年,当你坐在画室里,这个问题仍然在苦苦地折磨着你,不是吗,秋雨兄?当你坐在画室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师作品的时候,你会突然激动得不能安宁,你拍着那些画面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到现在我们才见到这些伟大的作品,你看看……

至今我仍然记得,在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日子里我们一起欣赏那些大师作品的情景:从卢邦的《从埃加拉德看到的马赛一个赶集的日子》到柯罗的《春天树下的小道》;从米勒的《葛吕希的库赞村》到高庚的《蓬--阿凡的洗衣妇》;从西斯莱的《莫雷附近的杨树林荫道》到塞尚的《阿尔克洼地一瞥》;从莫奈的《日出印象》到毕沙罗的《夕阳下的苹果树和杨树》;从雷诺阿的《赛纳河畔的尚普鲁赛》到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等等,都让我们激动不已。你说,弟弟,你再来看看柯罗的《阵风》吧。你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觉呢?难道你没有听到那狂风在掀动树叶时发出的哗哗声吗?秋雨兄,那一刻,你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你对我舞动着手臂说,你知道吗?柯罗快到五十岁的时候,晚上出门还要得到他父亲的许可。他画了三十年,可是却连一张画都没有卖掉过。但是,他每天早晨照样摆开画架作画,而且还画得很满意,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虽然父亲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画画,但是,父亲还是宽容了儿子。父亲觉得一个迷恋画画的儿子,你要想让他去干别的是办不到的,因而他就满足了他去意大利的要求。这个法国人在意大利待了几年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他就在农村住下来,全心全意地热心法兰西的风景。看着他的画,我就感觉到有一股子风从树林里,或者从小河边吹拂过来。弟弟,不是这样吗?秋雨兄,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风景画画家,他为什么会成功呢?那是因为有他父亲在那儿站着。可是我呢?你摊开双手对我说,我没有这样的父亲,你是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开始学习绘画的,咱们上小学的时候,我的书杂费都得靠我自己去拾碎铁烂铜。《天使》里那些卖血的孩子?他们有着同样的命运。说完,你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秋雨兄,从你紧锁的双眉里,我仿佛看到了你那些遗落在乡间的时光。看到你背着画夹在晨羲或者黄昏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四周都是渐渐稀薄的被霞光所穿透的水气,在你的视线里,到处都是成熟的就要收获的庄稼……秋雨兄,现在我想对你说,或许,你是那个年代里最幸运的一个。在那个锁国的年代里,你起码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命,当你拿起画笔的时候,你是属于你自己。不是吗,秋雨兄?恰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给了你一个拿笔画练习绘画的机会,可以这样说,正是这些经历,才成就了后来作为画家的你。

秋雨兄,你还记得吗,我常常会在你坐过的马扎上坐下来,看着你画室里那些你熟悉的一切,那些白色的画布,那些用了一半或用瘪了的油彩,那些用秃了的大号小号的油画笔,那些五颜六色的调色板,那些用来洗笔的玻璃瓶子和肮脏的画布。一切的一切都还散发着你的气息。秋雨兄,我知道,你常常坐在一块空白的画布前沉思。当你的刷子在颜料中不停地调动时我不知道那画布上将会出现什么,那个时候你只单单地考虑到空间、线条、构图、色彩等等这些有规则的东西吗?不,有些时候你会突然停下笔来,走到窗前,久久地立在那里。或许那个时候你就产生了一种幻觉,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冲淡你对人这种动物所纠缠不清的感受,纷杂的现实世界和人们丰富多变的面容,总能使你的思想受到振动,促使你用一些理性的规则去表现它。当你的眼睛离开画布,目光停留在一个投影上或者一个植物上时,或者你已经感悟到了在人的狞笑与哭泣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噩运。那个时候,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你的画架前,毅然地拿起你的画笔。

秋雨兄,现在我依然记得那次你把你的绘画作品整齐地排在书架前的情景。那些油画一幅接着一幅地走进我的视线里,我看到你在那些油画的左上端都订了一片小小的布条,那片布条上写着那幅画的名称:

《纵欲者》、《堕落》、《死亡》……《手的十种语言》?他见过,他一定见过黄秋雨的关于《手的十种语言》的画,那些被盗走的画。

面对那些作品,我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振动。我久久地沉溺在你的作品里,那些画面所表现出的纷乱的主题,把我的大脑搅得像一盆泥浆。秋雨兄,这就是你的思想吗?我怎样才能理清你这复杂的思绪呢?

秋雨兄,你现在哪儿呢?你还站在你画室的窗前,看一河两岸那些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冠在雨中艰难地翻动吗?你还待在画室里,被自己的创造所陶醉吗?是的,你常常把自己激动得热泪盈眶,又常常像一位思想者在飘扬的春雨里去看那穿红着绿的女性打着雨伞或穿着样式如同蝙蝠的雨衣从你的身边走过。我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你总是像她们一样走得匆匆忙忙,你总是用手捋一下你的长发,像那个将军肚?在阳光下目中无人地行走,你的潇洒使那些生活在琐碎之中的人们黯然失色。可是,你现在哪儿呢?在恍惚里,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我一声,是你吗秋雨兄,是你在喊我吗?在飘扬的雪花里,在遥远的天空中,我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我抬头看看天空,雪花落在我的脸上。秋雨兄,这是你的在天之灵撒向我的凄伤的泪水吗?秋雨,我的兄长,现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夜色里那些被积雪覆盖的房屋和杂树林,我想,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但是,你放心我的兄长,我一定会帮你完成你还没有来得及实现的宏愿,我会完整地把你的《手的十种语言》送到巴黎,如期举办画展。果然,他知道那些油画的下落!他知道!可是,他为什么避开不说呢?为什么?秋雨兄,你是不是已经走的很累了,需要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休息?

就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你的性格、你的思想、你的生活习惯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在这个看重金钱、看重权势的社会里,在这个世风日下的社会里,你仍然坚持着那些从乡村里带来的习性,就注定了你该遭受的孤独和悲哀。在这个社会里,只需要媚俗而不需要艺术;在这个社会里,只需要婊子而不需要爱情。秋雨兄,你的身体太单薄了,你所坚守的你那间画室,难道就能改变社会的冷酷和贫乏吗?秋雨兄,你太傻了,或许这不是我们要待的地方。面对仿佛一夜间崛起的城市,面对被污染的空气和流水,我只能对你说,秋雨兄,回到你的乡村里去吧。

秋雨兄,现在你已经开始起程了吗?请放心你留下的绘画吧,我会替你好好地保护着,不让任何人掠夺去。请放心你留下的绘画吧,他是在对我暗示吗?他肯定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可他为什么不对我直说?谁也不让。我不让任何人冲淡你独立的精神,让你的绘画永远飘荡着你的话语,让我们的空气里永远散发着那种你喜欢的松节油气味。

秋雨兄,我知道,现在你已经走在了乡间那些你曾经丈量过的道路上了,我知道,只有在那里,你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但是,秋雨兄,你使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至今你仍然相信爱情。爱情在哪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爱情,爱情要么还没有到来,要么已经消失……

他知道那些画的下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可是,为什么给我暗示,就不能直说?我得见他,立刻。我拿起手机,翻到谭渔的电话,不,这个电话不能打,我要立刻见到他本人。立刻回颍河镇?不,那不是说话的地方。画室?黄秋雨的画室,那里是最合适的地方。打电话给陈州公安局,请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不,不合适,谭渔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在还没有弄清这些绘画的下落时,还是要以礼相待。还是要先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他的《哭秋雨》,随机确定一下,他现在是已经回到了锦城,还是仍然在颍河镇。呼叫转移,他为什么关机?有意躲避我吗?不行,我要尽快见到他!在前往颍河大闸管理处的路上,我让小莫及时和颍河镇派出所的郑广会联系,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谭渔,如果有必要,我会立刻重新赶去颍河镇。

3月7日13点50分,黄秋雨那我已经熟悉的画室,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果然在那张宽大的画案的右边,看到了谭渔说过的写字台,可能是由于那张写字台上堆放着的几刀宣纸,也有可能那张写字台和画案相比显的太小,当时被我忽视了。我伸手抚摸着那张陈旧的写字台,一边站着的董延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回头看着黄秋雨生前收藏字画的柜子说,我们看看他的藏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