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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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阴冷的画室里(1)

接下来有一个小时,我一边耐心地等待着有关谭渔的消息,一边查看着黄秋雨生前的藏品。黄秋雨大柜里存放的绘画作品,只是他收藏的一小部分,而更多的绘画存放在他那个宽大的画案下面的三个木箱里,由于画案上垂落下来的毡毯,最后才被董延吉发现。在小莫进来打断我们之前,我看了不下三十位我知道的或者不知道名字的画家的作品,当然这其中最多的还是黄秋雨自己的。可是,这其中并没有他关于《手的十种语言》的绘画。现在,小莫带来的关于谭渔的消息,更坚信了我对那些绘画下落的断定。

他去哪儿了?

郑州。

确定吗?

是郑广会亲自过去问的。

这么慢?都一个小时了……

他中午喝了点酒,我一直给他打电话。

这些人……我再次拨打谭渔的电话时,仍然处在呼叫转移状态。我看着小莫说,就是去郑州,也没有必要关机呀?

他开车时不开机,这是他的习惯。

哦……我对小莫说,每隔20分钟,拨打一下他的电话。

等小莫离开后,我来到沙发上坐下来,清理着自己有些纷乱的思想。黄秋雨,你真的是自杀吗?不,不可能,那么……现在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清理一下有关黄秋雨命案的所有线索。金婉?米食堂?罗旗?还有大闸宾馆那个替他女人上班的秃顶男人陆军,那个长了胎痣的女人,这些人似乎都可以排除嫌疑,还有米慧,还有那个粟楠。还有谁呢?乔冠西?对,乔冠西!他还没回来吗?这个自从黄秋雨命案浮出水面后,一直没有出现的关键人物一下来到了我的思想里,郑州?谭渔也去了郑州,难道他们是同谋?如果他们是同谋,这个时候见面要商谈什么呢?看来,我要有耐心等待谭渔的消息。除去这些,还有谁呢?那个拥有画室钥匙的女人?她是谁呢?桂舒?那个不知姓氏只知道名字的女人?我站起身来,再次来到黄秋雨那排高大的书柜前,你就隐藏在这里面吗?我要找到你!在第二个书柜前,我从第二格里,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籍来,我要接着昨天查下去,一本都不放过。

那确实是一本很厚的书,《藏地牛皮书——背上包就走的感觉》,拿在手上却不太重。轻型纸。书的封面很别致,土黄色的封面四周是黑色的边框,我翻看着,在开篇《旅行中,偶然和必然》一文里,有许多句子被黄秋雨用黑色的圆珠笔划了横线,黄秋雨?不,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这些横线就是黄秋雨划下的。我翻看着,这是一本关于青藏地区的旅游手册,书中的《藏区公路示意图》是作者手绘的,接下来是几张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图片:

1999年6月,青海玉树境内长江源头各拉丹冬雪峰;

2000年7月,拉萨大昭寺门前广场磕长头的信徒;

2000年8月,邻近圣湖的马攸木拉山口上阿里最壮观的经幡和玛尼堆;

2000年8月,西藏雅鲁藏布江边肩扛牛皮筏的船工;

2000年9月,徒步墨脱途中为我们背行李的门巴族背夫扎西次力,背景是著名的德兴藤索桥;

这些图片确实让我开了眼界,但是我并没有在这些图片上留恋,我想看到的,是黄秋雨留在书页上的文字。按照他的习惯,如果这本书是他的,他又有关于藏区的绘画,这么一本随身携带的书,很有可能会在上面留下一些文字。不出所料,在目录页过后的第一章,《进藏敲门砖》一页的空白处,我果然看到了黄秋雨的字迹,而且是写给那个名叫桂舒的女人的一封信:

桂舒:昨天我感冒,本来已经好了,谁知又发了一夜的烧,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宾馆潮湿的床上,好像过去了一般,我躺在银萨宾馆靠南的房间里,看着夜色里被灯光照耀着的、白天我刚刚画过的布达拉宫,我想,过去就过去了吧,随他便。第二天醒来,窗外的被阳光照耀着的布达拉宫,已然耸立在我的眼前,我依然是我,只是有些头痛。你知道,桂舒,在西藏这地方,我们内地来的人最怕的就是发烧,等天亮和我一同来写生的朋友得知我感冒,二话没说就把我送到了拉萨市人民医院,先是挂号。

我把这一页翻过去,又在一个男子推着一辆自行车的插图下面的空白处,看到了黄秋雨的文字:

然后是一个名叫扎多的藏族医生给我看的病,等我住进病房一边吸氧一边打点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的舒,我的枫丹白露,枫丹白露?他称她枫丹白露?他有一幅画不就是《枫丹白露的阳光》吗?关于人体的绘画,也有这个桂舒的?她在那篇新闻报导里写过。那让巴黎的画家们流连忘返的森林,如果可能,我就把自己化成一滴水,融入你那生长了茂密的植物的土壤里,我就化成空气,让你的枝叶吸进你的身体里,想到你,我就看到了你那被阳光穿透的绿色枝叶在向我招手,妹子,妹子?如果今天夜里我还发热,哪怕是再痛苦,再难忍受,我也不会轻易的让自己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如果我真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谁给我孤独的小妹写信呢?不,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走去。小妹,你知道这会儿我想到了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鸡公山,想到了鸡公山光线朦胧的夜晚,我们手拉手走在寂静的山路上,习习的山风吹拂着你的长发,吹拂着你果绿色的长裙,你还记得吗?我把你抱起来在空中旋转,最后我们一起倒在草地上。现在我躺在拉萨的医院里,仍然能听到你的笑声像鸟鸣一样在松涛里飞翔……

还会有,会有……我往下翻找着,果然,在61页第二章《青海篇》的空白处,我又找到了黄秋雨的文字:

时光过的多么快呀,桂舒,你还记得那个没有阳光的早晨,我们一起坐在月湖上面的杉树林里的情景吗?你蹲在湖边的空地上,在摘黄色的金鸡菊,在我把一朵金鸡菊花,插入你耳边的头发里的时候,那从花枝里渗出的液体,染了我白色的衬衣。在那个满山长满了露水的早晨,我们一起把你手中的金鸡菊种在山坡上,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那花朵不能成活,可我们还是把它栽在那里。我知道这对我是一个暗示,小妹,我知道,我的心肝,或许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娶你为妻,但我爱你的这颗心就像那满山的金鸡菊花一样,再也除不了根。小妹,我的桂舒,我们还会重返鸡公山吗?小妹,如果不是我们一起去追忆那梦境一样的往事,那个时候,我想我的泪水就会盈满我的眼眶。你看到了吗?桂舒,别说那是现在,就现在我想一想那孤独的情景,我的眼睛就湿润了。小妹,现在我躺在异乡的病房里,仍然渴望着我能听到你的脚步声,从外边的走廊里一直响过来……

仍然是因为书页空白的缘故,文字又一次中断,在117页第三章《西藏篇》的空白处,黄秋雨的笔迹再次出现:

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是我仍然这样想……丫头,他用粟楠用过的名字称呼她?我真的已经没有勇气再写下去了,没有,一点勇气也没有了,在这离太阳是近的高原,我仍然觉得寒冷,我需要你温暖的怀抱。小妹,你看我的临床,那个四十七岁的藏族母亲,她像我一样在打点滴。她的女儿,那个在两年前,生下了一个八斤一两重男孩的藏族姑娘,那个脸颊被紫外线染得很重的藏族姑娘,守在母亲的身边,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亲情。小妹,我的桂舒,看着她们,我真的无法忍受对你的思念。我很累,小妹,请你原谅。本来,我还有像拉萨河流淌的河水一样多的话要给你说,可是我太累了,我只好就这样放下我手中的笔……

你的秋雨,8月17日

这封写在书籍上的信,在一张页面被设计成了土黄色书页上结束了,那些写在土黄色纸面上的墨迹,有一种脱俗的感觉。8月17日?哪一年的8月17日呢?

我翻找到这本书的版权页,这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书,第一版的印刷时间是2002年1月,如果按照这个时间推测,这个8月17日,最早也是2002年的八月。如果结合黄秋雨写在《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吴昌硕卷》上给这个桂舒的信来判断,黄秋雨和这个名叫桂舒的女子的恋爱关系,至少已经从1998年,持续到2002年的8月。可是,这个桂舒,到底是不是陆浦岩的妻子呢?我继续翻找着,可是在这本《藏地牛皮书》里,我再也没有找到黄秋雨留下的文字。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还不敢确定她就是陆浦岩的妻子,如果她真是陆浦岩的妻子,我应该怎样来处理呢?是把黄秋雨这些写在书页里的信拿给江明友,还是我暂时收藏起来呢?如果……

有脚步朝我走过来,我回头看到了小范。

小范来到我身边停下来说,还没有开机。

那就继续。哎,我说,还有乔冠西,如果捕捉到他的信息,立刻告诉我。

等小莫离开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长长的书架上,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关于黄秋雨死亡的线索,就隐藏在这些书籍里,那线索在等待我慢慢地寻找。

我的心肝儿!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给你说话,我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现在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时间对我已经丧失了意义。当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当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下子进入了混沌的没有边际的时间隧道。我就像一个游泳者,一个游了很长时间的游泳者,我已经筋疲力尽,可是在我的面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水域。痛苦的水浪击打着我,我已经忍受不住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桂舒,我的枫丹白露,枫丹白露?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快来救救我呀,我盼望你像一条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激烈的风,掀扬着你白色的帆篷发出声响,我说快来呀,桂舒,不然我就要沉下去了,那只帆船却突然消失了……我知道,桂,现在我们分别最多不过五个小时,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我被思念残忍地抛进了分离的痛苦里,就像窗外大闸那从闸门上跌身而下的水花,就是在这儿写的,他们也是在这儿分开的。我回头环视了一下整个画室,又把目光收回来。我被抛进深深的痛苦的水潭里,我从痛苦的水浪里挣扎出来,看着在海面上空飞翔的海鸥,我朝那只飞翔的鸟儿呼喊,鸟儿呀鸟,请你赶快飞到远方那只张着帆篷的船上去,请你传递我的呼喊……

上面这些文字,分别写到《国统区黑白木刻》一书的第57页、58页、59页、60页图画下面的空白处,他为什么把这些文字,写在一本64开的几张很少空白的木刻图下面呢?这些随意的、即兴的、没有目的的文字,很可能是他随手从身边抓起的一本书上记下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写的这些文字,那个叫桂舒的女性能看得到吗?还有黄秋雨随手写在其它书籍上的文字,他怎么才能让她看到这些表达情感的文字呢?这个拒绝使用电脑的人,会重新在信纸上抄写一遍吗?这很难说。但无论如何,这些信已经证明了黄秋雨和这个女性之间的暧昧关系。

在一本名叫《耶路撒冷3000年·石与灵》的书籍的环衬上,我再次看到了黄秋雨的签名,购买那本书籍的日期是2003年8月。在书籍封面的回口上,我看到了签名反印上去的墨迹。可能是仓促,在签名的墨水还没有干的时候,他就把书合上了。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使这个在艺术上一向追求完善的人,忽视了这个细节呢?我翻过环衬后页的那幅手绘的“耶路撒冷地图”,在扉页前面的那页土黄色的空白纸上,是黄秋雨留下的文字:

桂舒:你知道吗?往往是黄昏的时候,我就突然有一种见到你的渴望。那种渴望使我焦躁,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放下手里的画笔,不顾一切地走出画室,沿着颍河往东走,然后再穿过朦胧的街道,穿过陌生的人群来到你家的楼下,市委家属院?看着你家已经亮起的灯光,我久久地站在黑暗里,渴望着能从窗口看到你的身影。风从我的耳边滑过,我在越来越亮的灯光里,越来越孤独,我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变得越来越矮小,我就那样固执地站在黑夜里思念你,一直看着你家的窗子一个一个地暗下去,我才漫漫地转身离开。我重新回到颍河边,沿着河岸无目的的行走,有时候,我在河边一坐就到深夜。有时候,我就会来到桥上,是大闸的桥上,还是中州路的桥上?我扶着桥栏杆站在那里,望着桥下流淌的河水,思念的痛苦折磨着我,我的手抓住桥栏杆一下一下地用力,我用脚踢打下面的栏杆,小妹,我刻骨地想你,想得没办法,有时候,我就想从这桥上翻身跳下去,永远解脱。他真的有过自杀的念头?小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你可别怪我,我真的难以忍受。有一天我真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他真的会自杀?我知道,人的一生有着太多的遗憾,人,尤其是我,要含着热泪来面对这遗憾。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他还没有写完这张土黄色的书纸,没有标点符号,怎么就完了呢?这么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如果有话要说,纸还没有用完呀,为什么就不写了?

我往下翻找着。因为这本书里,有大量的关于耶路撒冷的历史图片,所以,书面竖排的三分之二,都被留下来专门用来排印图的说明文字,这样在没有图片说明的页码处,就留下了空白。我希望能在那些空白处,再次看到黄秋雨那些痛苦的文字。可意外的是,我却在第174页、175页,还有178页的那三分之一的空白处,看到了黄秋雨的一首诗:

你,或许我

是一棵树

请把你的根

扎进我的土壤里

有水和空气

把我们的骨肉连在一起

从此不要分离

你洁白的花

在我的头顶

如你的眼睛

钟情地闪来闪去

可我却不能拥抱你

只有花残飘落的时刻

我才能暗暗地哭泣

请不要再给空气

即使给我

我也拒绝呼吸

请不要给我水分

即使给我

我也拒绝吸取

请你让我死去

只有死

我才能被埋进土壤里

你,或许我

是一棵树

让你或我的尸体

在你的根系里腐化

变成营养进入你的身体

从诗的内容上来看,这首诗应该是承接黄秋雨写在环衬页前面文字的,在第174页,我看到黄秋雨把一些文字用曲线划住了:

哭墙(或“所罗门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