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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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靠在冷墙上(2)

礼拜天。我起床的时候已近中午了,站在阳台上观望了一会儿蓝天白云。陈红一大早回海宁家乡去了,她在餐桌上压了一张纸条说:“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回海宁去了。”陈红难道是想让她那个男朋友再来找她,追她到海宁吗?

我打扫房间和卫生间。卫生间里到处都是陈红用过的满是鲜血的卫生巾,我用火钳一只只钳进垃圾袋。刚刚打扫停当,池青青就来了。她问我会不会杀甲鱼,她说她买了一只甲鱼没办法杀,我说没问题。我锁上门,拿着早就准备好送给达琳的漂亮裙子,去池青青家了。

池青青不像她母亲那样爱洁癖,她房间的东西总是乱七八糟地堆着,沙发上就像杂货摊一样,有玩具、书、衣服、食品等等,好在她窗子都打开着,空气十分新鲜。我先磨了磨刀,然后用火钳钳住甲鱼头让池青青抓着,我就一刀、两刀地砍下去了。这使我想起《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池青青闭上眼睛不敢看我当刽子手。甲鱼杀完了,我问池青青《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进行得怎样了?她苦不堪言地摇摇头。说实在一个单身女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还要写这费心费精神的论文,肯定是累极了。

我把裙子穿在达琳身上时,达琳高兴得跳起了新疆舞。我对池青青说:“达琳长大肯定是个搞艺术的。”

午饭后我们坐在书房里聊天,我们天南海北地乱聊了一通,但只字儿没谈文学,也许平时工作得够累的,谈些别的反觉轻松。达琳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来一副扑克牌,她缠着我们要玩牌,我怀疑地问:“你行吗?”她一昂头神气十足地说:“我会打争上游。”我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太让我喜欢了。

后来我们争上游,一直争到黄昏时分。我统计了一下输赢,结果池青青第一、达琳第二、我输得最惨。想着大半天过去了,我准备告辞了。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池青青打开门,我惊奇地发现进来的男人就是那晚我差一点被他的摩托车撞倒的男人。池青青向我介绍,说那男人叫周树森,介绍我的时候,周树森边解上衣纽扣,边熟门熟路地往池青青的卧室走去。

我从池青青家出来,莫名其妙地淌着泪。我恨周树森为什么连招呼都不与我打?但我猜测到他是池青青的情人就原谅他了。我想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晚上他们不容置疑地要睡在一起做爱了。性爱是维系两性关系的手段之一,但真正的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不过,这种爱情太难得了。我不知道周树森与池青青的爱情,是否已达到了这种境界?

夜深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没有了陈红的陪伴,顿觉屋子空荡荡的。我胡思乱想得伤心起来,由于没有空调我又热得起床到阳台上纳凉。

我看见阳台上洒满了月光,大楼窗内的灯全都熄灭了,大家都在睡觉;这世界有多少男人搂着女人在睡觉啊!如果要问夜晚最动听的声音是什么?那决不是风声雨声,而是做爱的声音。它繁衍了人类,起着重要的作用。

7月15日

黄昏的时候,天气忽然变得很闷,我像一头母驴东冲西撞。这时,一群孩子的欢笑声向我袭来。原来我已走进一座幼儿园的绿色栅栏内,他们正在起劲地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孩子们快乐的叫喊声,使一直闷压在我心中的情感瞬间爆发出来,我知道我没有真正的童年,我的童年被当时的“红色风暴”卷走了。但我多么渴望重建我的童年,我与孩子们一起玩游戏,他们的声音在我的胸膛内发出巨大的共鸣。这时,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跑过来制止了孩子们的嬉闹,她转过脸来冲我一笑,我听见她说忘了自己的年龄啦?我不由得黯然神伤,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我转过身去,猝然感到一阵更为压抑的孤独和悲伤。

7月16日

终于还是和山子到晚秋歌舞厅去跳舞了,他的热情使我不好意思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我想那天在他家里,他一个指头都没碰我一下,跳跳舞他未必就居心叵测,所以就答应了他。

我们晚7点准时在舞厅碰面。山子买好票坐在大厅里吸着烟等我,见我来了,他站起身拉着我的左手走进舞池。舞池里闪烁着眼花缭乱的色彩,旋转的华尔兹令我想起西方电影中舞会场面的某个镜头。我们坐在灯光幽暗的沙发上,那氛围很容易让人进入一种境界。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响起。这时灯光一下子全暗淡了下来。山子说这一曲是慢四步,可我有点不太自在了。我看见许多舞伴搂搂抱抱,如醉如痴地接吻、亲热,那场景真是情人们的世界。山子说大家都在搂搂抱抱,我们不这样我们就是不合潮流的人,就是不正常的人。他说完拉起我就往舞池走。

我喘了喘气对山子说:“我就是喜欢做不正常的人。”山子说:“你的个性总是特别,我就是喜欢特别的人。”我想这搂搂抱抱的慢四勉勉强强与山子跳完,他就不会再有邀请我跳的兴致了,可谁知山子又邀我跳了几曲。他总是一边跳一边纠正我的姿势,还说让我经常到他那个黑咕隆咚的破屋子里去,他可以认认真真地教我。他的话含有一种想与我深入交往的愿望。我告诉他不必了,我不太喜欢跳舞,再说我们每天上班不都能见面吗?

从舞厅出来,山子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我想山子之所以喜欢跳舞,也许是企望用外在的欢乐消除对悲伤往事的记忆。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念起大学同学李梅,李梅曾说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最亲密的朋友,可如今她在哪里呢?

7月18日

我整整一夜没有睡着,早上我的头和我的身子都疼痛了起来,我的感觉糟糕透顶。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踯躅徘徊得太久,我经常清晰地听见上帝在轻声地亲切地召唤我,我觉得那个声音像竖琴一样悦耳。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些曾经给我的精神和肉体留下深深印记的往事就会不断地浮现出来;并折磨得我头疼欲裂。我知道这种疼痛任何止疼药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痛苦来自灵魂。我挣扎着下床,我想到湖边去散步,在那里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思想,静静地回忆。

我顺着白堤一直走到西持印社。清晨还是比较凉快,我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沉湎于内心的活动中。这时我听见灵魂深处发出挣扎的呻吟声,我不禁潸然泪下,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似水流去的岁月啊!留给我的难道就是一颗孤零零深受创伤的心吗?

7月18日晚

现在是午夜12点正。由于闷热之极,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进行了探身运动。我发现我的身材相当好,做个芭蕾舞演员一点都不成问题。可我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像普鲁斯特那样足不出户,写一部长篇巨著。当然这个想法在我目前的生存状况中,要去实现就像唐吉河德一样可笑。

裸身运动完了,我洗了一个澡,洗得非常痛快。但愿有好梦出现。

7月19日

清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格外昏暗。我顿时觉得房间像一座空荡荡的坟墓。极端的心灵孤独,使我无数遍地对自己说:“要挺住,要活下去……。”

中午从坐落在市中心繁华街道的新闻图片社里买了一卷柯达胶卷,我想抽一个星期天约池青青一起去拍。拍完后给我远在庆元山区的父母寄几张去。因为我父亲许多年没来杭州了,他每次给我写信总要谈到杭州的一些风景和古迹。实际上他所有关于杭州的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庆元人,平时又不喜欢旅游,二十几年一直都没离开过庆元,他是一个十分古怪的老古董。

走出新闻图片社,我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我在群英路上钻进知味馆要了一碗猫耳朵,我用竹筷一个个地放进嘴巴里,味道真是好极了。

下午经江非介绍认识了新闻部的豆豆。豆豆是她的笔名,原名叫林玉莲。豆豆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女性的魅力。她握着我的手,说“久闻大名。”其实,我与豆豆在报社的楼道里是见过面的,只是我们当时还不认识罢了。

现在豆豆坐在我的身边,头顶上的电风扇嗡嗡地旋转着;我递一支more烟给豆豆,豆豆就吞云吐雾地一口一口吸起来。她吸烟的姿势很漂亮,有点像电影中女特务抽烟的姿势。我问她平时吸什么牌的烟?她哈哈笑了起来说:“more烟太淡了,像我这种烟瘾的人一天起码抽一包三五。”我说:“你的烟瘾太重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她说:“没关系,死不了的。”接着她熄灭烟蒂,站起来时忽然对我说:“下班后一起到海丰西餐社去吃冷饮。”

海丰西餐社坐落在延安路上,环境十分优雅,只是顾客寥寥无几。我们选了一张靠近空调的位置,豆豆的披肩长发被空调的风吹得飘飘扬扬,更增添了女性飘逸的美。

一会儿,穿软缎旗袍裙的服务员小姐递过来冷饮单,豆豆要了两份圣诞淇淋、两份香蕉船和两杯椰子汁。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豆豆的一举一动都对我有一种吸引力。她气质很好,看上去又庄重又傲慢。她告诉我,女孩子有气质比漂亮更重要。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说:“你气质那么好,你的修养一定不错。”

我和豆豆谈得非常融洽,走出海丰西餐社的冷饮厅,浑身都感到轻松、愉快。

7月20日

今天上午我从报社溜出来去了沈医师家里,沈医师正在给外婆剪头发,我惊讶地说:“沈医师还会拿剃头刀啊!”她风趣地说:“节约每一个铜钿呢!”

外婆剪完头发,挤挤眼睛说:“要说钱,我不缺,我还存着不少黄金呢。”外婆说到黄金的时候,面上神采飞扬。

沈医师递给我一杯可乐,她关切地问我身体情况与精神情况,我感动地说一切都好感谢沈医师的救命之恩。沈医师说:“你要好好珍惜生命,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呢!”

我从沈医师家告别时,外婆说:“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啊!”

连外婆都给我增加勇气了,我觉得悲哀。

后来,我回报社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公共汽车闷热之极,一个胖女人和一个瘦男人在吵架。胖女人说:“你耍什么流氓?”瘦男人说:“车里那么拥挤难兔碰着的。”胖女人气急了地说:“你的鸡巴顶着了我的臀部还狡辩?”瘦男人无话可说了,车里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声音,那一刻我心里气愤地说:“抓住他。”

一进编辑部,就听汪非说,有一对夫妻来找我,他们这会儿到街上去转转了。我想这肯定是外省来的,我扳着指头算我熟悉的人,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是谁?正在这时李梅与她的丈夫进来了,多年不见我差一点认不出她了。

李梅告诉我她与丈夫一直在深圳做生意,这次他们是出差到杭州来的。我把他们带到会议室,还给他们沏了茶,就坐在沙发上与他们聊天。李梅和丈夫总与我聊商场上的事,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尽管他们也会说些奉承与迎合我的话,试图融洽我与他们的关系,但这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李梅打扮人时,比在校时瘦了许多,见到她的那一霎那我十分想哭。我们原先的那份亲密劲儿,已一去不返了。

送走李梅夫妇,我去找豆豆。豆豆正忙着看报样,不少错别字被她用红笔圈出,像红气球一样满纸飞舞。她招呼我坐下,说马上就完。我坐在一边看一本《家庭生活》的杂志,还没翻上两页,她红笔一扔就大功告成了。

“苏艺成,中午我请你到饭店去吃,我昨天拿了一笔稿费。”她情绪饱满地说。

我说:“别破费,去食堂买些馒头,再去卤味店买些卤鸡、卤肉,和买一瓶啤酒就行了。”

豆豆今天穿一身白裙子,和一双白色的特丽雅高跟凉鞋,看上去非常飘逸、柔美。她说:“服装显示人品。女人一般都喜欢穿漂亮的衣服,都喜欢自己风姿绰约、妩媚动人。无论美女人、丑女人都会不厌其烦地逛百货公司、大商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自己中意的服装,只是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只有懂得自己,深知自己的人,才能穿得千姿百态,有韵有味。”我相信她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片名叫《索马斯比》的电影,片中的女主角劳丽尔所穿的服装非常有韵味,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独特魅力。

后来我们在愉快的交谈中结束了午餐,在快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发现她那张满溢着聪慧与深情的女性脸孔上,有着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

7月22日

这两天我的情绪好极啦。我是属于那种不喜欢打扮得松松垮垮的女孩子。但我今天居然鬼使神差般地化妆了一番,并把我的披肩发散了开来。山子说他就喜欢我这副随随便便的模样,他管这个叫帅。我冲着镜子仔细地打量自己,发现我的脸色非常好看,满脸红晕,再不是那个一张阴郁的脸一双空虚无神的眼睛的女孩了。

我骑自行车去池青青家,老远地就看见周树森那辆铃木摩托车停在楼道口;我不停地按车铃,周树森从楼道口走出来,嘴里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副吊儿嘟当的样子说:“嗨!苏艺成你好。”

池青青是毫无疑问地爱上这个男人了。这个像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并不像个有学问的人,倒像个侠客。虽然很有男人的魅力,但他与池青青在一起除了做爱,还能谈些什么?

我敲开池青青的门,她见了我现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周树森了,所以才有点手足无措。

我换了拖鞋走进她的书房,她的书桌似乎永远也收拾不干净,给人一种乱糟糟的感觉。她给我倒来一杯可乐,然后告诉我她正要去她的前夫家明家里接达琳。

我问:“你的前夫再婚了?”

她点点头说:“他的后妻叫宫雪姣是个开皮鞋店的。”

我又问:“那你前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她说:“是个外科医生。”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他们的离婚动机是什么呢?

我最害怕回到夜晚的孤独。陈红不在,夜晚总是漫长的。夜晚是多么严酷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是回首往事。可这会儿,对面那幢房子里传来了夫妻吵架的声音,他们声嘶力竭地喊了许久,然后开始砸东西,摔门。我的思绪被他们彻底撕裂了。那女人呜呜啕啕地哭,哭得我心烦死了。

7月25日

总算知道那呜呜啕啕哭的女人,是个下岗工人。她叫徐建萍才36岁,有一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听说有记者找她,她到里屋去换了一条漂亮裙子、显得体面一些。我们坐在客厅聊起来。

我以采访者的姿态说:“居民干部介绍你下岗后,不收分文地为敬老院的老人服务,还组织他们去花港公园旅游,请你谈谈你的感想。”

徐建萍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齐耳的短发。我看见她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像个操劳一生的老妇人的手。她快人快语地说:“孤寡老人很需要温暖与照顾,我下岗没事干,跑来照顾他们也其乐无穷。”

我说:“你不拿报酬,家里经济负担重吗?”

“那当然重的。”她站起来为我添了雪碧,“我丈夫也是个工人,在制氧机厂,他们厂子里效益也不好;昨晚他还在与我吵架,他让我别干这没钱的事。”

“那你怎么考虑这件事呢?”

她皱了皱眉头说:“我还是要去敬老院的,尽管没有钱,但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人活一生能做几件有意义的事呢?!”

我说:“你的思想境界很高,值得大家学习。”我刚说完这句话,徐建萍的丈夫和女儿从外面回来了。徐建萍把女儿拉到我面前:“快叫阿姨。”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就跑进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