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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月丫儿(7)

文星今天站在这幅画下面,突然感到一种恐怖,这种恐怖犹如电流击遍全身,他不知这种恐怖来自何处,又意味着什么,他只感到恐怖,恐怖过后便是茫茫的怆然。他望着那个宛如海洋一样坦阔的如同草原一样柔美的乳胸,内心里没有了激情,没有了冲动,没存了悲伤,没有了欢乐,没有雨夜的沙沙声和迷人的呼吸。眼前只是灰獴朦沉郁的飪滩,荒滩上甚至没长出一根小荜。在这片千糌的土地本,他看到了母亲那一双没曾滴过一滴泪却蕴含着诉不尽道不完的辛酸与苦痛的眼睛。文星突然有一种想痛哭的冲动,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望着那幅画,他想证实自己,甚至想去寻找过去的那种体验和感觉,但最终他失败了失望了,那竟然是一种想痛哭的冲动。

车辆如同洪水般从文星身边冲过去。行人像洪流中颠簸的小舟。文星感到自己在下沉自己在陷塌自己在坠落。他觉得灵魂的沉沉浮浮,不知去向,没有定向。

文星虚汗淋漓。

这一夜。文星感到世界很空茫,感到一夜尤睡意的烦躁。他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头映着他忽明忽暗的眼睛。总之,他整夜无睡意。

礼拜六

清早,文星脑子里空空茫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文星就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机关大院里,今夭异乎寻常地云集了许多平曰很难见得上面的男男女女,脸上似乎都绽着古怪的神情,文星走过时,每一双眼睛都在追随着他,文星想,这他妈一定是东亚病夫的缘故,文星心里很烦。

文星走进办公室,杨干亊…人坐在那里,显然早赞巳用完毕。突然文星发现杨女士的表情肃穆近乎哀伤。她抬头望一眼文星,又惊慌失措地将光转移开。

文星感到有点不对劲,有点奇怪。

这时杨干事说,宁处长昨夭夜里自杀了。

文星听了杨干事的话,几乎就没相情,说,开什么玩笑。

杨女士一下跳了起来。嗓子里还带着点哭音,说,她真的自杀了。

这使文星大吃一惊。

文星问,宁处长为什么自杀?

杨女士说,还不是为你出国的事,文星怒吼来,这用得着去自杀吗?出国又算个什么玩艺,谁想去谁去嘛!

杨干事说,你去医院看看吧,她还活着。

昕了杨千事的话,看了一眼杨千事的表情,文垦浑身打了个激灵,一种凉森森的东西布满全身。文星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厅里的几个领导正从门里走出来,见了文星后,互相交换了眼色,都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文星,然后駄默地钻进小车。

文星在医院的过道里闻到一股强烈的来苏味,这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亮子刮官的事,想到亮子尖利的叫唤^文星闻到这种味想到那种叫喊,就感到世界简直毫无希望。文星想,宁老太太自杀了,是星期五,星期五宁老太太自杀了。文星找到了宁老太太的病房,站在门口往里望,他看见宁老太太被抢救之后正在打着吊针。宁老太太的面翕在一夜之间躭像木乃伊似的干瘪下去,头整个陷进枕头里,显得又小又老又可怜。

文星想,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太脆弱了,太不堪一击了。

文星慢慢走进去,站在床边,低头仔细看宁老太太,她的左手被厚厚的纱布裹住,有血渗出的痕迹,显然宁老太太在绝望的时候割断了这只手的血管。宁老太太呼吸十分微弱,像一丝在风中挣扎的纱线。她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嵌进充满死亡颜色的皮肤里。那双深陷下去却又微微闭着的眼睛,显得很平静很虚寂。

文禺想,母亲死的时候的模样一定同宁老太太相似,一定也那么脆弱,那么无助,那么孤独。她一定在临死之前呼唤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还为她的儿子最后吸出的是血水而不是奶水而感到内疚吧。

文星想,宁老太太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她呼喊谁呢?在这个世界上,她又呼喊谁呢?

文星心里很痛。

文星蹲在宁老太夫躺着的床边,用手抚模着那只被切割后流尽鲜血的冰凉的手。文星想,母亲走的那天,手也一定是这么凉,这种冰凉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许许多多个冰凉的梦。此时此刻文星多么想呼唤母亲那样呼唤宁老太太。他多么想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这时向丽进来了,文星就慢慢站起来。向丽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向丽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文嚴沉默片刻之后说,宁处长为什么自杀?

向丽神情悲戚地望一眼文星,摇摇头。

文星一把将向丽揪起来,拉到病房外的走廍里,把向丽推靠在墙上,说.你告诉我,宁处长为什么要去自杀?

向丽说,昨天下午,斤里领导叫她去谈话;谈话以后她就回家,今夭一早我去跟她说结婚开证明的事发现她自杀了。

文星问,谈什么话?

向丽沉默。

文星说,你说,究竟谈什么话?

向丽说,听杨千事说,厅里领导说群众反映,宁处长踉……跟你在办公室里搞什么……什么关系。

文星盛到眼前直发黑。

文星突然疯狂地喊道,他们不是说我有病,连出国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向丽默然。

那天厅里领导找宁老太太谈过话之后,她从办公室出来,天已渐渐黑了。宁老太太觉得自己茫茫—无的空虚,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在旋转在傾斜。她努立地朝家走去,走了很久,很久,像走了一生。她觉得人生太漫长太漫长了。她硬撑着几乎要倒下去的身子,继续往前走着。她想,一定要回到家里去,一定要回去,家里虽然孤独,虽然岑寂,虽然形影孤单,便是那里有她的一切,有她感情世界的全部。

走到家时,她的衣服湿透了,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她突然惑到寒冷,感到苍凉,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她用战顗的手打开门,她没去开奵,她在黑喑中換索到那张桌子,在桌子边坐下,她无声无息地坐着,像坐了…个世纪之久。窗外有灯光映进,印在桌上的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照片上的男人自柰、英後,充满了信心,对她永恒地微笑着。她望着这张照片,整整望了三十几年。今天她无比心酸地望着他,对他惨然笑笑,顿觉这三十几年都恍如一梦。她清楚地记得,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屋子里,她对他说我等你,不管怎样我也要等你,等到老等到死我也要等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轻轻的呼唤着她,她向他袒露着纯洁的灵魂和身体,他哭了。他对她说,等我回来以后吧。从此她把他的照片和他的气息,关在了这间屋子里,这屋子里拥有她刻骨铭心的爱态与他永恒的微笑。她清楚地12得他走的那天很热阐,她在人群中疯狂地挤拥疯狂地奔跑。她记得她摔倒了,头上出了许多的血,但她还是没有见到他,她回家在桌上看到一张他的照片。照片后面他给她留下四个字:“等我四年"她就等着他,等了四年,他就再也没回来了,她就守着这张照片等了三十几年。今夜,她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的充满挽救力的微笑,感受到了他的呼唤。她在冥冥之中看见他正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她走来,他充满自信地对她说,我总是要固来的。她看见自己正朝他走去,她心里充满阳光,充满柔情,充满深刻的恋情。这时她发现窗外的灯光已退去,一钱惨淡的晨光从窗沿悄悄爬进,她想,天亮了。此刻她像度过了一个人生又步人另个人生那么茫然乂那么坚定。她拿出了他曾用过的刮胡刀片,割开了手上的血管,血顿时就溅到他的脸上,她发现,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她就快活地对他说,其实我早该去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她挽着他从缓缓流淌的血泊中走去,血光把夭地染成一片金光闪闪。

文星感到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就动了动僵硬的头,朦朦胧胧地看见向丽对他比划什么’向丽递给他一张纸条,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这是在宁处长的屋里发现的。

文星赶紧直起身接过纸条,纸条上写着:“上帝,我还是一个处女!”

立刻,一股汹涌的热血冲上文星的头,使他感到眩晕,他突然明白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会产生杀人犯。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杀人。

文星醉似地从医院走上大街,大街已虚寂的空无一人。路灯很昏,昏成一片虚无飘渺。文星在大街上拖着长长的身影。当他走到十字路口那幅广告画下面时,他还是像平曰一样久久仰望那幅画,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被人欺辱的孩子,感到孤独,感到悲伤,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懦弱。文星想哭,想从胸中喊点什么出来。他竟对着那幅画痛哭起来。

夜很静,在没有行人的十字路口,文星哭得很伤心。

礼拜七

文星醒来时,仍然感到疲惫不堪,脸色苍白,肌肉僵硬,像一块被海水浸泡多年的石头。他努力地问忆往日发生的一切,他想,宁老太太的自杀发生在本周的星期五,亮子离婚发生在本周的礼拜一。他恍恍惚惚地冋忆起宁老太太那张充满死亡颜色的脸和医院里浓重的乘苏味使他想到亮子的刮宫和亮子尖利的叫声使他产生绝望的事。

这时,从窗外传来吹萨克斯管的声音,吹的是一支深刻忧伤的曲子。

文展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有人会吹奏出如此优美的曲子。还从来没有听过用这种方法来吹奏人的情感。那是如泣如诉着人的悲哀一种真实的悲哀,沉重而忧郁的隐线后面蒗藏着极大的痛苦。那种痛苦与灵魂撞击着心的震颤。

文星的心怦怦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这是自己吹出来的,曲子简直把他的心给剖出夹了文星觉得只有心和灵魂的声音,才具备这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文星听呆了,忘记了身边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文星觉得这个曲子贯穿着他的…生。

有人敲门,敲得很响,才把文星从痴呆忘我的境界中惊醒过来,文星活动活动僵硬的躯体,扶床下地。打开门看是楼上的六斤奶奶,心想,六斤奶奶还是第次来敲自己的门,就问,六斤奶奶有事?

六斤奶奶说,有事,有事呐。说着便进屋。六斤奶奶小心翼翼地坐下,说,文星你去穿衣服,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六斤奶奶是上海人,却说一口河南洁。听说解放前她是一个挺走红的纹女。刚解放那阵,解散妓女,她跟了一个河南唱戏的,那年她整二十一岁。河南唱戏的把她带到河南后不几年就死了。六斤奶奶生活就没了着落,就到这个城市来找她的弟弟,正好那阵她弟弟掌点权,就安排了六斤奶奶的生计。一段日子里,六斤奶奶有意思嫁人,仴别人一听说她那点妓女的历史,也就弃而远之。六斤奶奶在婚姻问题上舸遭磨难,后来也就心灰意冷了。那个年代六斤奶奶的弟弟因为六斤奶奶曾经当过妓女,就被打入了牛鬼蛇神的行列里。后來六斤奶奶的弟弟死了:她就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到如今。

六斤奶奶对文虽说今天是特意奔文星的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