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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月丫儿(8)

六斤奶奶说,这人活在世上,很难。那阵我在上海,就遇到过一个洋行老扳,明明得了那病,不行就不行吧,可还硬装而子,不准别人往外说,他包下了咱、翠雨、红菱、紫云四姐妹,紫云嘴快,把他的事说出去了,他知道后那夫夜里就硬是把紫云给掐死了,那个惨噢。六斤奶奶说着就悲泪。

文星的思绪被六斤奶奶搅得很乱,而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曾经经历过的人生最辉煌最悲惨最痛苦难望的往事,文星真是无言以对。

六斤奶奶说,文星啊,我知道你们男人要面子比要命重要,这要面子也罢要命也罢,有病就得治。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我那死鬼的老家来了一个人,是专治那种病的。我看这人够厉害,老祖宗的秘方传了四代人,传到他的手里就绝活了。文星啊,你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就上楼去见见他,包你在一礼拜后恢复。

文星愣怔地望着六斤奶奶。

六斤奶奶迈着柃持的步子走了。

文星感到浑身燥热,走到窗前猛地把窗户推开,一股城市的味道涌进来,那支忧伤的萨克斯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文星没想到礼拜七是一个沉闷而且灰溜溜的天气,这灰溜溜的天空正无奈地望着自已。文星心里很乱。悲哀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一戈烟接着一支烟地抽。抽完烟他不知该干什么就随手拿起一本书,没想到竟是书店小伙子送他的那本治阳萎的书。他狠狠地把书掷到了墙角,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乱跳,他感到紧张慌乱,俦不自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文星想,发生什么事了?莫非宁老太太……还是其它什么亊。文星不明白自己究竞为什么。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文星打开门,是阿诺站在门外。阿诺刚哭过,两眼红红的正闪着泪光。

文星惊喜万分,他没想到阿诺会来,他深情地叫一声阿诺,心里就充满了酸楚,就一把把阿诺拉进门。

阿诺忧伤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文星,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文星。文星就紧紧搂着阿诺,他感触到了阿诺的气息阿诺的呼吸阿诺的温热。他仿佛觉得一切烦恼一切痛苦与悲哀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他紧闭双眼,脸上呈现着笑意,沉浸在一种无尽的满足之中。

文星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阿诺+由自主地伸出胳膊勾住文星的脖子,把头贴在文星胸口上,痛哭起来。

阿诺说,文星我明天就要结婚了,真的我要结婚了,我本不想这样的,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好。我今天不知怎么,只想来见你,文星,我只想来见你。

文星的心在颤枓,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悲痛从胸中涌出,文星哽咽道,阿诺,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文星和阿诺就抱成一团哭。等停止了哭泣之后,阿诺说,文星你的病怎样了?

文星说,阿诺你应该相信我根本没有那种病,真阿诺停止了抽泣,用手绢帮文星擦擦脸,又擦擦自己。

文星灼热的目光看着阿诺,阿诺脑子里一片空白,那遥远的雨雾和雨雾中的草垛全部化成一片空白。

阿诺闭上眼睛,把嘴唇迎向文星。文星的心眺得很厉害,他仿佛觉得自己在第一次体验这种激情,那两个曾经与他有过性关系的女人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这种恋,这种情,仿佛此生就这一次。

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文星抚摸着阿诺赤裸着的洁白的躯体时,突然想到了明天,礼拜八,那个即将成为阿诺丈夫的男人,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浑身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阿诺柔情地渴望着文星,文星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压向她。文星很艰难很痛苦地说,阿诺你明天跟谁结婚?你爱他吗?他待你好吗?他是谁?你都舍阿诺用手轻轻抚摸文星几乎在颤抖的脸说,他是一个皮货商,曾经跟一个叫亮子的女人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他待我还好。

文星觉得眼前金光四射,脑+里轰地一声巨响,眼前蓦然发黑。

文星听见阿诺在叫他,叫得很凄惶。阿诺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边,悲伤地问,文星,你怎么了吗?怎么会成达样?你出了一身汗,你很虚弱,你不是说你没有那种病吗,怎么成这样了?

文星看见阿诺流着泪把衣服穿好,然后拉被子把他盖上。阿诺坐在庆边,低头流泪。

文星感到精神,思想,肉体全变成一摊烂泥。

河诺哀哀地说,没想到你真是那样了……

的确,文星没想到自己会成这样,而且在阿诺面前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真的变成人们所说的那样。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被什么东西阻扼着,这发生的一切似乎被一种意志一种力量早已安排好和造就好的。文星想,这究竟是什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文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感到了阿诺温热的气息,也感到厂阿诺留在他腌上的泪水,他听见阿诺轻轻地说,你好好治病,要把病治好。

文星听见阿渚轻柔的脚步声,然后又听见关门的声音。

文星想,阿诺走了。

文星想,阿诺明天结婚。

礼拜八

进入礼拜八这一天,文星已经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虚无飘渺的仳界里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像影子一样在脑子里时隐时现,极其地不真实。

文星在礼拜八这一天不知道干什么好。他走在大街上,呼吸着礼拜八的空气,感受着礼拜八的阳光。他看见公共汽车行驶到十字路口转弯处时,把庞大的身躯弯曲成柔软的柳枝,缓缓地驶过拥挤的人群。文星看到那旋转的车轮,旋转出无数无数神秘的光晕,有如他从那个礼拜八进人这个礼拜八,然后又从这个礼拜八进人到那个礼拜八,轮回往复,绵绵不断,循坏着不可抗拒的恶意。

文星走进办公室,他没想到礼拜八是焕然一新的景象。首先看到的是杨女士那张灿烂的笑脸。她在”礼拜八这天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办公室的副处长了,因为那位肝腹水的副处长已经被医院判定了只有两周的生命历程了。更出文星意料的事是,杨女士今天下午坐飞机出国,在这场闹剧之后真正登场的是杨女士。现在正是她来向所有的人告别的时候,她热情温柔地与文星捏手,像天下所有善良的人一样微秀着。然后她把一位阔嘴小眼睛的男人介绍给大家,说是因为宁处长不能再工作的缘故,厅里决定调他來任处长。新任处长虔诚地与大家握手。

文星大吃一惊,觉得礼拜八发生的一切极其不真实。如梦。

文星从办公室出来,对着苍苍的天畅畅地舒了口气,恶意地对着洁净的大街吐了一口浓痰。吐完之后,他就等待着母鹅似的老太婆们来轰炸他,等了许久,谁也没理他,他只好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时,文星始终没搞明白是自己违反了交通规则还是别人犯了交通错误,总之,一辆闪耀着宝蓝石光辉的标致牌小车差一点从他身上碾过去,由于没碾着他,文星才看到一道神秘的蓝光一闪而过,揸在了街边的电线杆上,顿时发出一种金属的尖叫声。车在电线杆上碰出一大块伤痕,非常丑陋地露着。这时,活得很寂実的人们看到这种甯于刺激的场面,便立刻蜂拥而至,一时间,十字路口交通堵塞。这时,车上下来一个男人,髙大雄壮,脸上充满了富足的贵族气派,由子他胸前佩戴的一朵鲜红的飘扬着新郎二字的红花,在文星眼前晃来闪去,使文星双目备受折磨,他想避开那种红色的剌激,但是新郎巳用尖硬的拳头在文星胸前砸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文星趔趄一晃,待站稳之后才看清穿着结婚礼服的阿诺。阿诺的面孔巳经被眼前的现实破坏得一塌糊涂。她的嘴如同抽筋似地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两个男人中间轮冋往复地转来转去。新郎那张寫甩的面孔在文星面前高髙地扬起,用那张过分女性的嘴在尖叫着什么。文星紧盯着那张自己曾幻想过无数遍时今才真实可见的脸,心里顿时回旋着“皮货商”这三个字眼。他听见自己的筋骨由于舒展而发出的咯嚓咯嚓的响声,他那麻木甚至是沉睡的血液顿时像洪水冲出堤坝般汹涌澎湃。文星把八天乃至一生的滋昧集聚在一只拳头上,朝着那张富足的面孔砸过去。文星想那张脸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呵,就在他伸出尜头后的一瞬间,訇然倒地。当文星再次向那张脸伸出拳头的时候,他巳经像死尸般地挺在那里了。他抬头看见阿诺一双惊世骇浴的眼睛,他想皮货商一定死了。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心想,即便是立刻进监狱,我也会痛痛快快地唱几天颂歌,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向断头台。可是皮货商没死,他顽强地从地下爬起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吐出四五颗牙齿,洁白的牙齿一经掉在地上就立刻变成了垃圾一样让人感到恶心……这时螯察来了,挥动着电棍,驱散深受刺激尔后又心满意足的人们。文星等待着人来抓他,可是谁也没理他,阿诺和那个掉了四五颗牙的男人钻进小车,转眼间不见了。

文星突然感到自己有歇斯底里的痈快感,就在这一刻,他顿悟,那一切的一切都他妈扯蛋的事,全他妈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啊!于是他想笑,想排山倒海似地笑,他就真正地不顾一切地狂放地笑起来。他的笑声使行人脸上变了颜色,使鳘察惊慌地朝他扑过来。他听见一个警察喊,你笑什么笑什么,赶快返回精神病院去,简直影响市容。

文星听了之后就更笑得不可收拾了。

要不是向丽及时出现,他一定会被发怒的警察用电裩击倒后再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捆起来送到精神病院去。

向丽救了他。

向丽挺忧伤地望着文星,说,不知该怎么朿安慰你。

此时,文星已经感到自己的思路非常的清晰,就对向丽说,今天礼拜八,真他妈够味,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医院门口,当他想到宁老太太时,心就被一种强烈的酸楚揪紧,沸腾的血液立刻被现实冷却。他麻木,悲伤地四处张望。他想去看看宁老太太,想去踉她告别,告诉她这发生的一顷都是不堪一击的。如果以生命去较量这不堪一击的东西,那生命往往又成了不堪一击了。还要告诉她,他要回到原来的单位,继续写“安佥第,生产第二"的标语。还要告诉她,人世间有礼拜八是一种错误^文显走到花园的拐弯处时,他看见了宁老太太,她穿着线条分明的病人服,端庄悠然地坐在轮椅上。一位护士在后面轻轻推动着轮椅,从文星身边走过。

宁老太太面呈宗教似的虚幻超然神情使文星大吃一惊,她只用疏离隔漠太虚的目光从文星脸上飘过,她嘴角的一丝无法确认的笑意滑落在一种与尘世毫无关联的陌然之中。她的目光穿过尘世由于阳光作用下如同春天般活泛的乌血脓疮尸体苍蝇魔影憧憧阳具倒置乳房发出鹤鸣般光怪声奇的世界,目光深人到一个悠远的寂静的不知晓的世界里,脸上缀着永恒忘却的微笑。

文星突然掉转身去,发现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呈现着死亡的颜色,甚至扭曲成一种自己也无法辨认的怪异,芷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阳光。

文星面对自己在阳光照耀下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