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天气并没破坏掉她的好心情,一位朋友告诉她,省委组织部的人到了辽河住在市宾馆,考察和接待来信来访,包括刘海蓉在内的一批拟任副厅级干部明天张榜公示。
明天、后天……第七天,对顺利通过公示刘海蓉信心十足。然后便光辉灿烂了。这是今日她心境好的一个原因,袁亮的配型成功是原因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亚于明天公示,救活袁亮对她和对另一个人的意义非同寻常,他们共同制造了一次爱情,袁亮是爱情的果,他们共同守望着它。
她走出医院就想给林松打电话,报告好消息给他。手机号都摁完了,就在呼出的刹那间她改变了主意,挂断了电话。林松嘱咐过她,暂不见面、不联系。
“防止人监听。”林松说。
尽管刘海蓉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做,但她还是听他的。她在想如何把袁亮配型成功的消息告诉林松,决定给他发条短信:
松:儿子配型成功。
成功发到他的手机上后,她等待他回复。
几分钟后,林松回了短信,只一个字:好!
刘海蓉读了几遍“好”字,然后删除了这条短信。她没离开窗口,街灯明亮起来,汽车和行人少了。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同辉。”刘海蓉到门厅去,开了那盏只供换鞋子用的灯,摆一双拖鞋。等待脚步声走近,她推开门:“听见你脚步声,估计到了三楼。”
“今天你回来挺早。”申同辉进屋。
“休息一会儿,我俩上街吃晚饭。”
申同辉见她神采奕奕,连眼睛都笑盈盈地。
“怎么想上街吃晚饭?”他实在猜不出妻子张罗到街上去吃饭的理由,“莫非……”
“哦,别猜了,大喜事。”刘海蓉开始做出去的准备,挑选衣物,她说,“庄稼院酒家饭菜不错。”
“我吃过一次。”
“家常鸡蛋糕蒸得好,还有酸馅儿菜团子……”
庄稼院酒家离家很近,他们走着过去的。
迈进店门就等于迈进了庄稼院,农具、农产品的内部装饰,乡间的生活气息浓郁。
“二位请到三小队。”一张现代的脸蛋却安装在旧式服饰里的服务员指着一个包间说,“请!”
三小队是该酒家十一个生产队中的一个,墙壁上粘贴八个样板戏之一《红灯记》剧照,数张名片贴在上面。
“老板叼着大烟袋。”刘海蓉说。
“故意那样做,努力往农字上靠……”
“说来你可能不信,老板是女的,二十几岁,我问过她,她说吸烟跟她奶奶学的,她奶说用烟袋抽烟不易得病。”
申同辉听后想笑,不伦不类嘛,一个现代女孩叼根大烟袋?
“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大烟袋……”刘海蓉说了两句民谣。
刘海蓉点的菜:蒸鸡蛋糕,小鱼酱土豆条,芥菜缨炖大豆腐,蒜泥血肠。
“我俩喝点白酒。”刘海蓉说。
申同辉没反对,她很少喝酒,遇到特高兴的事她一定要喝酒,而且是白酒。看来今天她为什么事高兴。
“同辉,袁亮的配型成功了。”她举起杯子,说,“值得祝贺吧。”
“是吗?”申同辉听此消息也高兴,“太值得祝贺了。”
他们撞了杯,干尽杯中酒。
“在哪配上的?”申同辉准备问完袁亮配型的事,也把自己和某位白血病患者配上型的事告诉她。
“现处保密阶段,不知道捐献者的具体情况,医院大致给划了个范围,和袁亮配上型的人在本市。”
“本市?”申同辉惊诧不已。
“市血液中心在几百名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的人中找到的。”刘海蓉说。
“巧啦,真是巧啦。”申同辉喃喃地说。
“什么巧啦?”刘海蓉迷惑地望着他。
“是,一定是了。”申同辉确信自己和袁亮配上型。
“同辉,我让你给弄糊涂了。”
申同辉斟满两杯酒,他说:“海蓉,记得一句老话吗?两座山永远到不了一起,两个人却能到一起。依我看哪,两座山也能碰到一起,奇迹也是可以发生的啊!”
“两座山?你说两座山……”
“你不希望奇迹发生吗?”
“同辉,”刘海蓉的心就像似水里突然飞起一只野鸭扑棱一声,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说:“难道,难道你和袁亮配上型?”
“去掉难道。”他说。
两只举到桌子中央的酒杯定格,两张脸也定了格。
许久,刘海蓉缓过神来,使劲和他撞杯,畅然饮尽杯中酒。
“天配奇缘。”她说。
到这时申同辉只能理解妻子为自己和她救助的男孩配上型,在寻遍全国无果的情况下,竟和自己配对,天配奇缘嘛!他就是如此理解她说的天配奇缘,没往别处想。
此时此刻,刘海蓉心里甜酸辣苦咸涩……天配奇缘,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啊!她和林松的孩子竟和他……酒精作用下她有些失控,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海蓉”,申同辉抓住她的手,说,“一定是你无私救助的拳拳之心,感动了上苍,安排了我和袁亮配型。”
刘海蓉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高兴的泪这样落会叫人生疑。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揩了泪,说:“我太高兴啦。”
“你为袁亮做了那么大的付出,天道酬善啊!。”
刘海蓉的眼泪奔涌而流了。
申同辉眼睛发湿,他为妻子的善良而感动。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民的孩子,令她那样牵肠挂肚……
走出庄稼院酒家,雨零零星星地飘落着,秋天伤感的眼泪让两个人觉出丝丝凉意。
他们在飘雨的秋天夜晚走回家。
“擦一下,头发浇湿了。”
申同辉递过一条毛巾。
刘海蓉进屋便坐在沙发上,仰靠着沙发垫,扬脸望向窗户,目光直直的,思绪万千。
她没接毛巾,他给她擦脸上的雨水,将一缕湿头发送回到耳后边,她的脸面积更大地朝着他。
“我有点头晕。”她说。
“白酒……”申同辉寻找她头晕的根源时,手摸摸她的额头,并没发觉热。
“我想休息一会儿。”
“扶你到床上去吧。”他说。
“沙发挺舒服的,同辉,找东西给我盖上。”
申同辉到卧室取来毛毯,刘海蓉换了个姿势,顺着沙发躺下,他给她盖上,把垂落下来的一角掖好。
“睡吧。”申同辉离开客厅,关闭了顶灯,只留一盏落地灯,他旋到了微光。
申同辉坐在卧室里的床沿上,秋天的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冷脆地响酷似冰的炸裂声音。
他的思绪在秋雨中飘向那个叫陈船口的小镇,小鱼宾馆夜晚听看车员的讲述。
“我闹了两天眼睛。”看车员亲眼目睹林家木柜里的那件事,他的心里像被塞进一把草。
在东北流传一种说法:谁要是看到男女做那事,必害眼疾。
她和林松在少男少女时代就做了那事,练习实在早了点儿。怎么说也发生了,申同辉能原谅她的过错,只是一时抹不净心灵深处的痛苦。
淅淅沥沥的秋雨本来就容易让人感伤,申同辉知道自己已经在落泪。
他必须接受妻子是林松情人这一残酷的事实,而且他们还通过试管代母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子就寄养在寿星山九号别墅……我该怎么办?
秋雨骤然大了,急促地敲打窗玻璃,他的心也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击着,阴暗让他感觉一种压迫。
事情越来越严重,不会像黑云倏然就过去,相反他们情感的天空,阴霾越积越厚,什么样的风才能把它吹散啊!他这样想完全是预料某个事件的结果,种种迹象表明,刘海蓉已经牵涉那件事,究竟有多深,还有待于查清。
“但愿你没参与作案。”申同辉企望,他不止一次企望这样的结果。
丁晓琴、于成、崔振海的系列命案都与那份“代母”合约有关。刘海蓉在那份“代母”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是甲方,此份合约的另一重要人物是林松,警方根据匿名电话举报和高昂提供的证据,林松被列为幕后元凶的重点嫌疑人,杀手三儿承认自己杀了丁晓琴、于成,却不能说明合理的杀人动机,一定有重大的隐情,专案组始终没放弃审问,力争拿下三儿的口供。
一旦确定林松是这个系列杀人案的总指挥,杀他们的动机是因那份“代母”合约,刘海蓉就脱离不了干系。有四种可能:林松独自策划、指挥了暗杀,刘海蓉毫不知情;二是林松决定杀人灭口,刘海蓉阻止没成功;三是刘海蓉同林松合谋作案;四是刘海蓉雇凶杀人。
“如果是第一、或者是第二种可能就好了。”申同辉从内心不希望妻子陷得更深。
“同辉!”
他听见刘海蓉叫自己,答应:“哎!”
刘海蓉坐在沙发上,毯子还缠裹在身子间。
“睡一会儿没?”他问。
“嗯,睡了会儿。”刘海蓉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她说,“开开灯,室内挺黑。”
“外边在下雨。”申同辉开了灯,客厅顿时亮堂起来。
刘海蓉的脸色尽管比刚从饭馆回来时增添了些血色,还是显得苍白,血在身体某个角落聚集,还没回流到脸庞来。
“喝点咖啡吧。”他说。
“我不想喝。”
他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茶几上的果盘里有桔子、香蕉,还有西红柿。灯光照耀下的西红柿特别鲜艳,红得如血,他的目光在红颜色上逗留片刻,柿子,在那瞬间无常变幻,再现了一个小镇的旧生活,他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初恋以画面的形式出现,红颜色景衬了他们甜蜜的场面。这一刻,他就是一位旁观者,一副无血无肉的躯壳,麻木不仁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唯有的一丝痛苦在天地间飘浮游弋。
刘海蓉并没意识到西红柿引发他内心的种种变化,她简单理解为他给自己选择水果时,在西红柿上犹豫。
“我吃梨。”她说。
申同辉给她削只梨,当地特产水果——苹果梨。
“先前在饭店你说填什么表?”她问。
“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的表格。”申同辉没削完梨,一边削一边说,“血液中心要求我们认真填写。”
“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确定我同意捐献后,医院好对患者做手术前的准备。”
“怎么准备,复杂吗?”
“我咨询过,要提前对白血病患者加大放化疗,然后进入无菌仓……”
刘海蓉心里一颤。她为袁亮忧心,他毕竟太小了,能经受得了大剂量的放化疗吗?即使经受得了,也还要经受折磨啊!
“医生会掌握好用药的剂量,不会有……”申同辉见她忧心如焚的样子,解劝道。
刘海蓉接过他削好皮的苹果梨没吃,放到盘子里。
“中医说放化疗反应,实际是一种毒的反应。小小的孩子身体里注入那么多的毒素……”
“我们相信医学,相信医生,没问题的。”
“唉!”刘海蓉长长地叹气。
她的真实心情对他来说,也是迷雾重重,他不可能拨开迷雾看清事物的实质。他们两人的心像一只未熟的核桃,青涩的皮包裹着且很厚,需要从树上落下来,再经泥沙、风雨沤腐,核桃才能去掉坚硬的壳。此时,谁也没去砸碎那壳。
“明天我送过去。”申同辉说,“争取早一点儿,时间一分一秒对患者都是宝贵的。”
他取来那张表格铺在茶几上,挪动果盘,一只西红柿滚落下来,沿着表格的边缘滚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拿的刹那间,他犹豫了一下,西红柿在朝他笑,是一种轻薄地笑。
刘海蓉拿起西红柿,放回果盘。
申同辉一项一项地认真填写,笔在纸上行走,刷刷的声音,在刘海蓉听来,如同有人割划她的心,思绪又纷乱起来。
“你在这儿签字。”他递过笔。
刘海蓉握着笔,没马上落下去。
“同辉,对你的身体……”
“放心,没伤害。”申同辉鼓励她,“签吧。”
刘海蓉在“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表格妻子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她把一种渴望说地口气平淡:“同辉你抱抱我。”
十几年中,他抱她无数次,并不都是她的主动。在他知道她和林松的关系,还“代母”制造了一个女孩的此种情形下,对她的主动要求,心里垒起一堵墙阻挡着……
“抱抱我!”
申同辉听到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云一样飘向遥远,然后,他拥抱住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