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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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晚安玫瑰(11)

吉莲娜瞪大眼睛缩回手,僵直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缓缓离开了。她的房间很快传出诵经的声音。夜深时分,厅里的花草释放着淡淡的幽香,诵经声从此穿过,感觉那声音就像迎春的枝条,濡满花香,说不出的美好。

吉莲娜祷告完,去厨房准备茶点,端到钢琴旁的小桌上,唤我出来。

我们对坐着,喝着绿茶,吃着咸味奶酪,开始了长谈。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对她讲出来。而她听完我的身世遭际,也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我。

吉莲娜说,其实她与我一样,也害死了父亲!不同的是,我害死的是生父,她害死的是继父!

吉莲娜的继父和母亲结婚时,是伪满日本人统治的时代。那些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都怀有复国梦想。他们中的一些人,把这份梦想,寄托到了日本人身上。日本人也暗地许诺,可在中国土地上,让他们实现梦想。

吉莲娜说继父是生意人,但他打交道的日本人,不局限于商人,有很多政界和军界的人,他常在新世界和马迭尔宴请他们。吉莲娜十八岁的那年夏天,继父破例在家里招待了一个客人,他来自新京,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担任要职,此去满洲里视察边境防御工事,路过这里。这个日本人比吉莲娜大十岁,又矮又瘦,眼睛像鹰一样,不苟言笑,气质阴郁,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席间继父唤吉莲娜为他们弹奏一首钢琴曲,她选择的是舒曼的《童年即景》。吉莲娜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见面后,这位军官从满洲里回来,专程来哈尔滨登门拜访,向她求婚。母亲不想让女儿嫁给日本人,尤其不愿意她离开哈尔滨。继父却欢欣鼓舞的,说吉莲娜跟了这样的人物,对他们实现犹太复国的梦想大有好处,极力说服吉莲娜。可吉莲娜态度坚决,说她不愿嫁给军人,尤其是日本人。继父表面上尊重她的选择,实际上策划了一个阴谋,将吉莲娜拱手相让。

日本军官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继父说铁路俱乐部有别莉茨卡雅的演出,邀吉莲娜同去,他知道她非常喜欢这位女歌手唱的犹太民歌。吉莲娜没料到,她到了俱乐部,日本军官已在那里,与她座位相连,怪不得吉莲娜的母亲要一同来时,继父说没有余票呢。演出结束后,他们同乘一辆汽车离开俱乐部,继父说应该先送客人回旅馆,这样车子驶向了格兰德旅馆。夜色渐浓,街上车马稀少,灯火寥落。到了旅馆门口,日本军官邀请他们下车喝点什么,继父爽快地答应了。吉莲娜想着与继父在一起,安全无虞,跟着下去了。日本军官在他旅馆的房间招待的他们,让侍者送来茶点。吉莲娜的继父问她想喝什么。她看了看,从清酒、咖啡和茶中,选择了奶油咖啡。她拈起杯子刚啜一口,继父提示她应该去洗个手。吉莲娜洗手归来,一杯咖啡落肚,身上发软,困倦难当,视物模糊,她嚷着回家,继父不予理睬,撇下她离去了!那一瞬她明白了,他们在她的咖啡里下了药。吉莲娜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旅馆的床上,身旁是日本军官。他向她热烈表白,说爱她这个人,爱她的琴声,希望她能嫁给他。吉莲娜说:“你就是用枪顶着我的头,我也不会答应!”她挣扎着起床时,继父到了。他夜里回了家,对妻子说吉莲娜看演出时碰见了同学娜塔莎,去她家住了。吉莲娜和娜塔莎是好友,一起弹琴,一起学画,以往她贪玩时,也有住在娜塔莎家的时候,所以吉莲娜的母亲也没起疑。

继父以为吉莲娜被日本军官占有了,会在婚事上低头,没想到她宁死不嫁!吉莲娜说从那时起,她就想要继父的命!她不能容忍母亲跟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过下去。日本军官回到新京后,对吉莲娜念念不忘,几次来哈尔滨看望她。吉莲娜见他痴心不改,开始装疯卖傻,这一招果然奏效,日本军官见她精神异常,掉头而去。吉莲娜调侃说,她是个高超的演员,连母亲和继父,都被她骗了。

日本军官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后,吉莲娜开始了复仇计划。继父沉迷于大烟,但他从不去烟馆,只在家抽。他辟出一间屋,名义上是待客的茶室,其实就是烟馆。他有两杆烟枪,宝贝似的横在红木条桌上。一杆是湘妃竹的,烟头包银,翡翠烟嘴,爪形的紫砂烟葫芦;另一杆是非洲犀牛角的,上面雕刻着蝙蝠和石菊图案,烟嘴是象牙的,烟头包金,六角形的紫砂烟葫芦侧壁上,镶嵌着六颗红宝石。这两杆烟枪,继父都喜欢。他在躺椅上烧着大烟膏,心醉神迷地吞云吐雾时,家人是不能打扰的。

吉莲娜打起了这两杆烟枪的主意,想浑然不觉地杀死他。她买了砒霜,每隔一周,悄悄用牙签将它们从烟嘴和烟葫芦拨拉进烟身,为他设置了一条死亡通道。砒霜埋伏进烟枪,等于每天在吸继父的血。吉莲娜说从那以后,继父每吸食一次大烟,都要难受几天,可越是难受,他就越想着吸。他变得烦躁,消瘦,咳嗽,胸痛,终于有一天,他吸完大烟后,在去松浦洋行办事的途中猝然倒地,一命呜呼!人们只当他是吸食了过量大烟而亡,包括吉莲娜的母亲,所以尸体顺利入殓了。葬了他以后,吉莲娜不再装疯,恢复常态。而那两杆烟枪,虽然价值不菲,但吉莲娜的母亲憎恨它们,说它们是害人精,填进炉膛烧掉了。吉莲娜说她最心疼的,是镶嵌在烟葫芦上的那六颗红宝石。

继父死后没几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东北光复了!吉莲娜在报纸上看到强奸她的日本军官,在大溃逃的前夜,在寓所剖腹自杀。而她在这样的时刻,迎来了爱情的曙光。这道曙光,在她心灵的地平线上照耀,直至晚年,始终不灭。

吉莲娜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俄语汉语都好,当年苏联红军打过来时,她被苏联领事馆聘为翻译,参与了战后一些事宜的处理,吉莲娜说她得以认识了一位苏联外交官。这人高贵儒雅,比她大十多岁,喜欢音乐和绘画。她知道他在苏联有家室,而且很快会离开中国,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堕入情网。我问他那位外交官叫什么名字,吉莲娜不肯说,只说他跟她一样,也是个天才的演员。因为他成功诱捕了在哈尔滨的亲日白俄反动头目,将其押送回国,投入了莫斯科的卢布莱扬卡监狱。

苏联外交官和吉莲娜在哈尔滨告别时,请她去马迭尔吃饭,送了她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他们一起跳了舞,一起喝了酒。吉莲娜说他非常会带女伴,舞姿刚劲而轻盈,在他的臂弯里起舞,感觉自己就是一朵云。他们告别后,再没见过面。

“连信都没有通过吗?”我问她。

吉莲娜摇摇头。

我说:“你们告别那天,你跟他跳舞,是不是梳着辫子?”

“你怎么知道?”她吃惊地问。

“新年时你请我去马迭尔吃饭,梳着辫子。”我说,“你别着的,也一定是他送的胸针。”

吉莲娜抿着嘴,羞涩地笑了。

“那时你才二十多岁,能从这样的爱中熬过来,真不容易。”我说。

“小娥,不怕你笑话,他回到苏联后,我痛苦极了!我每天晚上都偷着流泪,瘦得不成样子。我怕自己真的疯了,转年三月独自去了苏州,到香雪海看梅花。站在梅园里,看着梅花边开边落,想着美好的爱情跟花一样,也就是那么一段时日,我就看开了。反正我盛开过,在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了。”

至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吉莲娜不把母亲和继父葬在一处。我问她现在还恨继父吗?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杀了他,我要洗清的是自己的罪。”

我激动地问:“杀了魔鬼,也有罪吗?”

吉莲娜没有回答我,转身回屋,捧出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对我说那里除了经书,还珍藏着苏联外交官送她的胸针,以及一个她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装的是当年她去香雪海拾得的梅花。她嘱咐我,她死了以后用白布裹身,胸针和香囊随她一起火化。藤条匣和经书,捐赠给犹太新会堂。她说关于房屋等遗产的处理,律师会做;而藤条匣里的东西,我帮她处置最恰当。

我答应了她。那时天色已明。

14

哈尔滨的夏天一到,家家的衣柜就受累了。那些厚重的冬装本已压得它们手脚发麻,现在春装又挤了进来,空间变得更为狭小,再加上为防毛织品生虫而放置的樟脑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衣柜的气闷可想而知了。

衣柜气闷不要紧,女人们欢心了。

很少有女人不喜欢夏天的,夏天可以让她们翻腾出袒胸露肩的绫罗绸缎,穿出风情来;但有一些已婚女人,对夏天还是有怨言的,因为出汗多,家人的汗衫得一天一洗;还有,男人们这时节贪恋冰镇啤酒,他们在夜市的大排档和街头的小酒馆,三五成群,就着炝拌菜,不喝到夜深不归,无意中冷落了她们。虽说如此,女人劳碌之后,经过一夜的休息,清晨换上清爽的夏装,看着镜中飘逸的自己,心境又明朗起来了。

我却不敢穿那些裸露肌肤的夏装了,超短裙、大V字领的鲜艳T恤、短袖衫、水磨蓝的牛仔短裤以及皮凉鞋,往年是我服饰中的宠儿,可那个夏天我把它们打入冷宫,不去碰它们。我开始购买保守的夏装,衬衫一律的长袖,一律的纽扣灌顶,直至脖颈;裙子曳地,可以当拖把使;皮凉鞋代之以长舌头的皮鞋,不露脚踝。我比修女捂得还严实,半寸春光不露。

自从跟吉莲娜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仿佛是找到了同谋,内心不那么惊恐了,噩梦也少做了,轻松了许多;可吉莲娜却不然,她看上去更阴郁了,常常看着我发呆。我以为她后悔讲出自己的故事,因为秘密只有埋藏在自己心底,才是最安全的。我向她表明,我虽在报社工作,但绝不会做那种无良记者,将她的经历写出去,不会将她的秘密示人。

吉莲娜听我这么说,终于实言相告,她忧戚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她说我逼死了父亲,可从我的眼神中看不到忏悔,这很可怕。她说一个人不懂得忏悔,就看不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我想起了齐德铭曾对我说过,我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我的眼底有一种绝望的东西,与他合拍。如果按吉莲娜的说法,他也是看不到另一世界曙光的人。

吉莲娜说1948年以色列宣布独立后,50年代初,在哈尔滨的一些犹太人,陆续回到了以色列,可她从没动念离开这里。除了因为当年犹太人备受迫害时,是哈尔滨伸出温柔的臂膀收留了他们,还因为她的爱和恨都在这里。她说有爱的地方,就是故乡;而有恨的地方,就是神赐予你的洗礼场。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她说半个多世纪下来,她的爱没变,但她对继父的恨,逐日消泯。

我对吉莲娜说,连人世都陷在黑暗中,我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会有曙光!

吉莲娜说,人世的黑暗和光明,是一半对一半的。正因如此,神给在黑暗和光明中跋涉的人类,指明了两条路,一条是永远的光明,一条是永远的黑暗!

我阴阳怪气地说:“不就是天堂和地狱吗?天堂到处是光明,可我紫外线过敏,去了那儿,兴许还受不了呢!地狱在我眼里更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是已经在地狱中了吗?不怕再下一次。”说这话时,我的泪水涌上眼眶。

吉莲娜的眼睛也蒙上了泪水,但她还是说:“可是小娥,我仔细想了,你父亲当年在坟场对你母亲做的事,不是不可原谅的。你母亲不是也可怜他,最终顺从了吗?”

“你是说那不叫强奸,我不该让他死?”我说,“那你凭什么用砒霜毒死你继父?”

吉莲娜哀怜地说:“我不是说过,我在清洗自己的罪吗?”

“我没罪!”我冷笑着说,“您不要责备我,我是在坟场受孕的孩子,是魔鬼的化身!”

吉莲娜霍地站起来,行动从未这么迅疾过,劈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像朽木一样,伏在我身上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哭。她松开我的时候,贴了下我的脸颊,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只想让你懂得慈悲,慈悲会给人带来安宁和喜悦。还有,你看夏天哪个女孩穿得像你似的?别把男人都看作强奸犯。”

吉莲娜贴着我的脸时,我的心被刺疼了,她的脸颊像深秋的枯叶,异常干涩,似乎我轻轻一碰,她的脸皮就会像遭遇了地震的大地似的,瞬间绽裂。一个女人丧失了水分,大概离死不远了。我害怕她离去。

从那天起,吉莲娜的身体每况愈下。以前她睡不好觉,现在却睡不醒了。她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时,通常是骄阳似火的正午了。她梳洗完毕,吃过东西,整个下午便关在屋里祷告。她的每日两餐,变成了一餐,黄昏时分,她至多下楼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碰钢琴了,只是怜惜厅里和露台的花草蔬菜,不忘了给它们松土浇水。

吉莲娜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到黄薇娜家陪伴林林去了。

黄薇娜随香港来哈尔滨的一个经贸代表团,去北大荒采访,她说不放心把林林交给林医生,怕那个学画的小妖精害了孩子,让我帮她带一周,反正我休着病假。跟林林在一起时,我每天总要抽空看看吉莲娜,买点面包和水果送过去。她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行走的时候,她的身体前倾着,一副慨然向前的姿态,可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举步维艰。吉莲娜收下面包水果,总要问清价钱,毫厘不差地付给我。而我由于烦乱,忘了付每月规定的水电煤气费用,她也不客气,当面催缴,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