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边就承认是赖支书了,马四季猜测是村部那个假支书给真支书报了信,赶紧说,赖支书,你终于出现啦。不料赖支书却说,别急别急,我还没有出现呢。马四季说,你在哪儿呢?我到你们村来工作,你总得跟我接个头啊。赖支书说,怎么是我们村呢,不也是你的村吗?既然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接什么头嘛。又说,马支书,你既然来了,又当了副支书,正好明天有个工作,你干了吧。马四季问是什么,赖支书说,是个接待工作,明天县文化局有一个科长和一个科员下来检查群众文化工作,乡宣传委员会陪他们来,你带他们到村里转一下,中午在村部安排个饭,陪着吃了,送他们走。马四季听了,有点发愣,说,就这些?赖支书说,就这些。又说,怎么,你觉得不够?马四季说,不是不够,只是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赖支书说,不用你说,宣传委员会帮我们说。你只管陪着,会喝酒的话,吃饭的时候敬他们两下,再代我敬他们两下,就这些。马四季说,然后呢?赖支书说,然后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马四季说,组织介绍信还在我身上呢,我什么时候跟你接头?赖支书说,不着急不着急。就挂了手机。
刚断了电话,那假支书就出现了,若无其事地朝马四季点点头,就去替马四季收拾了一间屋,说,马支书,将就着住吧,反正你也住不长。马四季想,我倒是打算干满三年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却问了另一句,说,你为什么要冒充支书?假支书说,我没有冒充。马四季说,我问是不是赖支书的时候,你没有否认。假支书说,我以为你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呢。马四季说,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假支书说,你管我们村叫赖门头村,凡是管我们叫赖门头的,都是上面的干部。马四季想了想,自打组织委员说明情况以后,他就再没说过赖门头,赶紧指正说,不对,我今天一路来,都是说的赖坟头,根本就没有说赖门头。假支书说,但是你昨天说了。马四季说,原来,我昨天已经来过这里啦?是不是我昨天已经跟你问询过啦?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找你们村的,就不告诉我,害得我白走了一下午,莫名其妙。假支书也不解释,只是讪笑道,嘿嘿,嘿嘿,农民嘛,农民嘛。马四季还不信了,说,农民怎么啦,农民不也得讲个理?你可以不承认赖门头,但是你们不能影响别人工作呀。假支书说,嘿,农民又没有觉悟的,只认自己心里那个死理,管你工作不工作,天塌下来,也是他自己的理最大。马四季气道,没见过。假支书说,当然,你是城里人,你是没见过。
马四季按着赖支书的吩咐,第二天完成了工作,送走了客人,就打赖支书的手机,赖支书接了。马四季汇报说,赖支书,工作完成了,我给你汇报一下。赖支书说,完成了就好,不用给我汇报。挂了手机。马四季闷了一会儿,想着这个赖支书到底在哪里,听他的口气,不像是在外地出差,但如果他是在村里,为什么要躲着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隔了一天,赖支书的电话又来了,让他到村小学去看一看,说老师和学生家长在打架,叫他去劝劝架。马四季到了村小学,果然不假,几个学生家长和老师正在拉拉扯扯,见有人来劝架,不买他的账,双方还都指责他。马四季说,没见过,老师和家长打架,这算什么名堂?双方仍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当他在放屁。马四季急了,大声道,住手,我是马支书。这话一说,老师和家长立刻双双停下,呆呆地看着马四季,像是等他发落。马四季也没什么好发落的,挥了挥手,说,散吧,散吧。老师和家长果然一个屁也没放,就散了。
从村小学出来,马四季又给赖支书打电话。赖支书说,我跟你说过了,事情办好了就行,不用汇报。马四季说,赖支书你到底在哪里?我都下来好些天了,组织关系还没转,介绍信我得当面交给你呀,还在我口袋里揣着呢,你好歹安排接个头呀。赖支书说,接什么头嘛,又不是地下党。马四季说,人家地下党还接个头呢,你怎么连头也不接,面也不露,怕我是敌人派来的?赖支书说,敌人派你来干什么呢?马四季气道,是呀,敌人派我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赖支书说,马支书,我们这地方,不出别个,就出个鬼。笑了笑,又说,马支书,我忙着呢,不开玩笑了,组织关系介绍信什么的,尽管揣你口袋里,怕什么,还怕我不相信你?
马四季哭笑不得,只得揣着组织关系,听从赖支书的遥控指挥当起了村官。过了几天,赖支书又通过手机指挥马四季代表他到乡里参加会议。马四季到得乡上,见到组织委员,一肚子的委屈就涌出来了。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向组织委员倾诉,组织委员已经笑眯眯地上前来和他握手,还拍了拍他的肩,说,马支书,干得不错啊。马四季说,怎么不错啊,到现在我连村支书的头还没接上呢。组织委员笑道,只要工作干得好就好。马四季拍了拍自己随身带着的包包,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给我的介绍信还在我口袋里呢。组织委员还是笑,说,你是来干工作的,还是来接头的?虽是个笑,却笑得马四季哑口无言了。
会议很重要,乡党委书记在会上很生气地说,有个别村子,不顾上级的要求,也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私占私用耕地,把国家的土地当成自己村的,自说自话派作他用。到底是谁在搞,搞什么名堂,今天给你留点面子,大会不点名,散会后自己主动留一下来坦白。其他村子凡有看坏样学坏样的,回去立刻自查上报。一个小时的会,尽是书记在骂人,骂得马四季灰头土脸,好像私用集体耕地的就是他。再四顾看看其他来开会的村干部,却个个若无其事,只把书记的话当耳边风。
马四季一出会场就打电话给赖支书,赖支书硬是不接电话。马四季心里明白,一切都由赖支书掌握着。赖支书要找他,一找一个准。他要找赖支书,却要看赖支书高兴不高兴。马四季越想越气闷,回了村,也没到村部,直接找到赖支书家去了。
赖支书的老婆说,马支书,你还来这儿找他呢,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马四季说,他连家也不回?他到底在哪里?支书老婆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他和你还打一个电话通个气呢,他和我什么也不通。马四季说,有他这样当支书的吗,他到底在干什么?乡里要查私占耕地,他躲起来了是吧?赖坟头村私用耕地了吧?支书老婆一听,脸色大变说,马支书,你是马支书,说话要负责任的啊。
马四季看到赖支书老婆的脸色,忽然就有了个预感,赖支书的电话就要来了。果然,刚刚走出赖支书家,电话就打过来了,说,马支书,有话好好说。马四季说,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说,可你不和我好好说,你连个头也不接,面也不露,我怎么跟你说?赖支书说,好好好,你要接头就接头。马四季说,在什么地方?赖支书说,在赖坟头。马四季说,赖坟头到底是个村子,还是个坟头?赖支书说,一样的,一样的,你到了就知道了。
这边假支书已经得了真支书的指示,前来迎接马四季,说,马支书,我带你去赖坟头吧。就领着马四季往前走,走了很长的路,停下来,手朝前面一指,说,马支书,就是那边,那地方就是赖坟头,你过去吧。说罢也不停留,转身走了。
马四季朝前看看,发现前边很大的一圈,几乎望不到边,都有高高的围墙围着。马四季只是觉得奇怪,农村的人家平时大门院门都不关,真正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还感慨这里民风纯好昵,可这个地方干吗要围得严严实实呢?慢慢地走到近处,就有个人闪了出来,伸手挡了他一下,说,是马支书吗?马四季说,是。那只手才放下来,让开一条路,让马四季朝着围墙的开口处过去。马四季想,这阵势,还真有点像地下党接头呢。
马四季到得跟前,朝里边探头一望,猛一惊吓,眼睛都吓模糊了,揉揉眼睛再细看,怎么不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尽是墓碑。马四季两腿打软,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到了一个大坟头。
赖支书就坐在其中的一个坟堆上,他让马四季也坐下,马四季不敢坐,赖支书说,没事,这里边还没住人呢。马四季还是不敢坐,赖支书就由他站着了,仰着头对马四季说,马支书,赖坟头村从古至今,不出别个,就出个坟,所以叫个赖坟头村。马四季说,奇了,只听说过哪里哪里出土特产,或者哪里哪里出名人,没听说过出坟头的。赖支书说,马支书,你看看我们赖坟头这地上,种什么不长什么。人家有水塘子的,养个鱼养个虾,算个特色。有山坡的,植个树造个林,也算有特色。我们赖坟头这地上,野猫都不拉屎,哪来的特色特产?赖支书抬手朝北边指了指,又说,那后头有个村子,姓姜的人家多,就说自己是姜太公的后代,四处去吹牛,搞得大家都到姜太公的家乡来钓鱼,就搞出个特色旅游来了。我也不笨啊,受了启发,就往历史上想,往从前想,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我们的赖坟头里,埋的是赖太公。马四季从没听说过赖太公,问道,赖太公是谁?赖支书有点恼,也有点瞧不上他,斜他一眼说,你还大学生呢,你连赖太公都不知道。马四季也有点恼了,说,赖太公比姜太公还有名吗?赖支书说,姜太公只会钓鱼,我们赖太公会看风水,他是看风水的老祖宗。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们赖坟头村风水好,就是赖太公当年看出来的,看出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埋在这里了。马四季反唇相讥道,风水好你赖坟头村还这么穷?赖支书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我们托赖太公的福,马上就要富起来了。马四季觉得这赖坟头村和这赖支书很荒唐,便跟他顶真道,你们考证过?赖支书说,考什么证呀?这还用得着考证吗?这村名就是个证,要不怎叫个赖坟头呢。马四季说,难怪你们不肯改名,不肯叫门,偏要叫个坟。赖支书说,那是,我们就是靠个坟吃饭,给改成了门,人家就不来了,所以还是得叫个坟。马四季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来当个村宫,接头地点居然在坟地里。赖支书说,坟地不好吗?现在大家都抢坟,地价比城里的别墅涨得还快噢。说得得意忘了形,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纸,朝马四季晃了晃,说,我地还没整好呢,订单就下来这么多了。马四季说,原来党委书记在会上骂的就是你啊,你还围着围墙哄鬼呢,上面一定早就知道了。赖支书却不承认,也不慌,说,知道个鬼,知道了他为什么不点名?马四季说,难道上面允许你私占耕地做坟头?赖支书“嘘”了一声,说,要是他允许,我干吗还要偷偷摸摸?马四季着急说,那你岂不是违反政策,犯错误?赖支书却不着急,慢慢悠悠道,马支书,你倒是给我说说,现在谁个不在违反政策?把个马四季问住了,愣在那儿翻眼皮。赖支书又说,他们卖地,一卖就是一块地王,一卖又是一块地王,卖的钱都到哪里去了?都揣谁口袋里了?马四季知道他说的是谁口袋,他也很恼恨那口袋,但他现在毕竟是有思想觉悟的马支书,所以还是嘴不应心地说,人家那是卖地建房的。赖支书说,是呀,他能卖地建房,我为什么就不能?他建给活人住,我建给死人住,活人是人,死人也是人,死人也要住房子嘛。何况现在,活人都争着讨好死人,就怕得罪了死人,都要大的坟地,要豪华的房子。马支书,你慢慢地就看出来了,我这一招,比他姜家村更灵啊,远远近近的人死了,自家地里不愿意埋,都愿意埋到我这里来。马四季还是不放心,问赖支书,你胆子好大,先收人家的定金,万一这地要规划怎么办?赖支书说,所以我赶紧着做,早点把村里的地都变成坟地,变了坟地,就不会规划了。马四季说,为什么?赖支书笑道,做了坟地的地,谁还会要,要了去干什么?造房子卖给活人住?谁敢住?这叫什么,这叫先下手为强。马四季说,上面知道了,会来拆除的,城里建好的高楼,哪怕几十层高,如果是违章建筑,照样拆。赖支书又笑,高楼可以拆,坟地他却不敢掘。
马四季后来上网查了查,几百年前,是有个姓赖的风水先生,但他不是本地人氏,他的家乡与这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不过他没有去揭穿赖支书。
倒是赖支书蛮关心他,问他要不要买几块坟地墓穴,内部价再打折,还替他算了算账,说,马支书,你至少要买四块,你父母,你和你老婆,马四季气道,我还没结婚呢,赖支书说,早晚要结婚的嘛。马四季更气道,活人住的房子还没着落呢。赖支书说,就是因为活着买不起大房子,干脆在这里买个大的,活着委屈自己,死了住豪华套间,不再亏待自己。
马四季没有买村里的坟地,他现在要攥紧手里的每一分钱,以后回去要买房子的。想到城里的房价节节高升,马四季气又不打一处来,又恨自己不争气,人都在乡下了,还念想着城里的房子。
赖坟头村的村民靠卖坟地家家造起了新房,喜气洋洋。赖支书的预见没有错,果然没人敢来征他们的坟地造大楼。但是马四季的预见也没有错,一纸规划最后还是来了,一条高速铁路要经过赖坟头村,而且不偏不倚就从坟头上穿过去。赖坟头村的村民没吃亏,都到镇上当居民住高楼去了,只可惜那么多墓穴都给扒平,把穴主们给气坏了,说,这么好的风水之地,不让我们葬人,却要让火车走,没道理啊。
不过那时候,马四季已经干满三年走了。
多年以后,马四季坐高铁上北京,他想起了当年在赖坟头村的接头地点,心有所动,一路上留意着时间,提醒自己不要错过,火车经过那块地方,他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可是列车风驰电掣,如飞一般,马四季虽然掐算好了时间,但到了那一瞬间,只觉眼前一花,赖坟头就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原载《北京文学》2010年第7期
点评
这是一篇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大学生马四季大学毕业后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不但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还因为买不起房子女友也成为了别人的女友。在浩大的城市里他几乎走投无路了,这时一则招聘大学生村官的启事拯救了他,他成为了下乡大军中的一员,带着三年后可以重新返回城市并拥有房子和爱情的幻想,马四季来到了偏僻的赖坟头村。尽管此前已经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是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难还是超出了马四季的想象。初来乍到的他竟然没能找到村子,接下来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组织——赖支书,寻找组织成为他下乡工作的第一要务,而在几经周折后赖支书终于在一片乱坟地里跟他接头了,赖支书揭开了此前萦绕在马四季心头的种种困惑。
当房地产在城市中掀起巨大经济泡沫的时候,乡村却以圈地建坟的方式与之对抗,这一乡村怪景是如今城市扩张、经济通胀、房价高涨背景下的真实产物。在农村文明被一步步吞噬的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生态系统不断萎缩,乡村人的生活也日益艰难,圈地建坟是赖支书等村民面对现实困境寻找到的“出路”。小说中,不管是“三心二意”的马四季还是冷漠的乡镇干部,他们都没有拯救乡村的意图,马四季作为大学生代表,对于乡村没有启蒙式的介入,于他而言,这仅仅是一段旅程、一个跳台,正如他三年后坐高铁穿过那个乱坟岗,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