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
上司出差,秘书江津涛就懈怠下来,早晨睡到自然醒,待拖拖沓沓到了办公室,周主任脚前脚后进来,声调不轻不重地说:终于来了,怎么不开手机?江津涛胡乱解释一通,问主任有事吗?周说没事我会跟腚找你呀?接着就说事。最近市直单位接连发生几起领导办公室被盗事件,影响很坏,而当事人出于某种考虑,被窃后大都会称未有金钱物品丢失,这就给破案带来很大困难,因此,市政法委建议在重点办公地点安装监控录像,防患于未然。江津涛明白周找他的原委,遂问:是要在岳局长办公室安装摄像头吗?周主任说没错,一会儿技师就到,你负责张罗。江津涛想了一下说:主任我觉得这事有所不妥,让领导在监控下工作……周主任打断说当然不可以这样,要解决,也不难解决,领导上班进入办公室时将机器关停,下班离开时再开启,就是说监控只在八小时之外,还有,监控设备不连接终端,不具自动备份功能,完全保密。江津涛不再吱声,心想还是上级英明,自己多虑了。
安装工作很顺利,装于门上方的小机器开始红灯闪烁。为调试音像效果,光头技师让江津涛面对镜头说几句话。江津涛一时不知所措,技师对他指指老板台,笑说经验证明办公桌是窃贼的重点目标,江秘书就坐过去,过过当局长的瘾吧。无形中江津涛的某根神经被触动,心想仕途中人,有谁会不对前程有所期许呢?权且当成一次圆梦预演吧,就坐过去了。说起来江津涛也算是个有幽默细胞的人,况且此情此景又着实有些滑稽,瞬间灵光一现,遂拖着长腔说句:同志们,现在开会,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反腐倡廉……“窃位局长”的讲演惹得在场人一齐笑起来。
看回放音像效果很好。光头技师又对江津涛交代了设备相关使用事项,江津涛记住了。这码事就算OK。
好日子像风,江津涛来不及掰指头数,一周便匆匆而过。岳局长星期一会到机关上班,自己须像往常那般在岳局长进入办公室之前赶到,以应对差命。无法享受“自然醒”,便设了闹钟起床后亦与往常无二致,清肠,洗漱,草草吃点东西就提着包出门。
还未走出小区手机响了,是妹妹江闲,兴高采烈说刚捡了个大便宜,一个外地人急用钱,卖家传的一尊金佛,她只花三千块就买到手。江津涛听了直叫苦不迭,急问那人还在不在,江闲说走了,江津涛说快去追,江闲说早不见影了。江津涛气愤地说:傻瓜,你上当了,买了假货。这种骗局报上登过几回了,你还中计!江闲说你也没见金佛,咋就断定是假的?江津涛说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江闲的横空出世,让他临时改变了计划。他给周主任打了个电话,问岳局上午有没有活动,周说好像没有,他说那他就请一会儿假,家里有急事处理,岳局那里替他讲一下。
妹妹和父母还住在老房子里。一进门,江津涛就看见那尊拳头大金光灿灿的佛像摆在桌子上,江闲、父母都在,个个神色异常,当是他对金佛的说法在家里掀起了波澜。他冲江闲嚷:别愣着,快跟我去报案。江闲不动,满脸不情愿的样子。江津涛真来了气,说你还真以为捡了大便宜是不是?你不想想,天上不掉馅饼,就能掉金子?江闲说不是金子会这么重?妈附声说:我比了比,和我的镯子差不多成色。江津涛不再多说,从桌上捞起金佛便往墙上擦去,只几下便露出了里面的黑颜色。江津涛把金佛送到江闲眼前,叫她看,江闲脸变得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老父亲开言说: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说啥也没用了,赶快去报案,把损失挽回吧。
父亲说的正是江津涛请假的目的。他没去当地派出所,而是去了公安局市中区分局,他的大学同学李敏在治安科当科长,找他正对。一切顺畅,报了案,剩下的就是等消息了。
下午到机关未见到岳局长,传达室老方头说岳局自己开车出去了。江津涛知道岳是去处理自己的私事了。不用专职司机,并不意味是公私分明,而是隐匿起自己的行踪。如同一部战争片里鬼子官的台词: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这可以理解,谁没有个属于自己的隐私,哪怕是圣人。作为秘书,江津涛能感觉到岳尽量不让自己介入他的私生活中,这说明岳并未把他当成可完全依赖的“自己人”。
晚上下班时,在走廊碰见周主任,点头过去了周主任又回头把他喊住,问是否将安装探头(他习惯将摄像头叫成探头)的事向岳局长汇报。他顿时张口结舌,内心虚慌。那天安装完,曾告诫自己一定在局长回来的第一时间向他报告,甚至今早他心里还装着这件事,只因让江闲的事一搅和,就把这档子事丢进爪哇国。周主任见他不答,又追问一句,江津涛只得承认还没向局长报告,随后补上原由,就是上午请假了,没见到岳局长。周主任听了顿时失色,抬声道:小江你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这么要紧的一件事情能给忘了?玩忽职守啊!江津涛心里清楚周主任批得对,便不吱声。周主任挥挥手说还不赶快去看看探头在什么状态,是不是还在录?江津涛不敢怠慢,连忙去取了岳局长办公室的备份钥匙,开门进去,他发现摄像头红灯闪闪仍处于工作状态。天哪,这意味着不知情的岳局长一个上午都被监控设备录了像。江津涛想明白这些顿时吓得发了毛,哆嗦着手上前去关机,因位置高,够不着,便搬过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摄像头给关了。尔后,又像怕被人当小偷抓那般匆匆离开现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仍惊魂未定,捶胸顿足懊恼着自己的疏忽大意。这疏忽是不可原谅的,说轻了是玩忽职守,说重了就是戏耍领导,问题严重,却已无法挽回。现在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向岳局长汇报?汇报肯定遭到严厉批评;不汇报没准能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问题是一旦让局长知道,后果将更严重,会怀疑他的忠诚,要知道领导对秘书的审视,忠诚总是第一位的。总而言之,这是件让他左右为难的事情,他想到让周主任帮着拿个主意,又怕再挨他的批,遂打消这个念头,好在到明天见到岳局长还有些时间,可以好好想想,看有无两全之策。
下班后走在街上,他给老同学李敏打了个电话,问是否将那个行骗人抓到。李敏笑道:水货,你还真是性急呀,哪能这么神速啊。他干笑一声。水货是他在大学时的外号,出处是他的名字三个字都是三点水旁,叫叫水货也算传神。李敏又说:不瞒你说,要不是你老同学的案子,能不能立案都难说,如今满大街都是行骗的人,抓不过来啊。他说晚上和侦查的哥们坐一坐吧。李敏说不必,要坐也等到案子破了再说。不过这个案子破的希望还是有的,现场在繁华区,四面八方都有监控……
江律涛打个怔,一下子想起岳局长办公室的摄像头没恢复到开的状态。妈的,又昏了头,他一扣电话便急匆匆往回跑。
第二天刚上班,电话响了,是岳局长。他快步奔过去。经昨晚一番缜密思考,已打定主意如实向岳局长报告。他站在门外,大喘一口气,然后如惯常那般用中指关节连敲两下,里面的岳局长也如惯常回一声进来。他轻轻一推门见岳局长端坐在办公桌后,几天未见,面目显得有些疲惫,神情倒与往常无异。他多少有些心安,赔笑问道:局长有事吗?岳局长看他一眼说准备一下,和我去一趟机械公司。江津涛点头称是,却没动,把眼光怯怯地投向局长。岳局长费解地看看他。江津涛不敢怠慢,赶紧将那桩倒霉事向局长报告了。岳局长开始没听明白,问句安了什么?他说安了摄像头。岳问安在哪儿?江津涛抬手指指门的上方,岳局长的眼光随着他的手抬上去。这当儿江津涛突然意识到什么,赴紧搬椅子过去将运行中的摄像头关闭。岳局长狐疑地盯着他看,似乎在心里沉淀这件事情的含意。江津涛不等局长说话就赶紧做检讨,说是他疏忽大意,没及时向局长汇报。岳不语,江津涛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重点强调这是纪委的指示,是周主任的安排。岳仍不语。江津涛等不来反应,心存侥幸,蹑手蹑脚向门外撤,却被岳局一长喊住,问:安了几天?江津涛回道:八天。岳局长问:这些天一直开着的?他点了点头。岳局长仍不动声色,而熟知他性情的江津涛却看出了他的恼怒,正想再做进一步检讨,这时岳局长对他挥了下手。他唯命是从,走到门口又回头请示了一句:岳局长咱们几点出发?局长回答:不去了。
江津涛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办公室返,在走廊上见周主任迈着小快步迎面过来。他猜到是岳局长找他询问摄像头的事,当是自己的过错把周也牵连进去了。他歉意地叫了声周主任,周理也不理,径直往岳那边走去。
回到办公室江津涛的情绪跌到冰点,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岳局长断然取消既定工作安排便是证明。让他不安的是自己的错在局长眼里是怎样的性质,就是岳的愤怒是出于对他工作的不满,还是他的过失已经给岳造成了危害?他想昨天岳局长只在办公室待了半天,下午就独自开溜了,如果说在这半天里岳有不可告人的言行让摄像机录了下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也是人进人出的地方,但凡有头脑的人,谁会在这种场合玩猫腻呢?比如自己,称得上不良行为的充其量是在电脑上玩玩游戏,再就是给女朋友小杜通电话时打情骂俏,如此而已。这么想也便有所安心,觉得岳局长的怒气还是冲着自己的疏忽大意。只要找机会好好向局长认个错就该没事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是周主任。刚才周在走廊上不理不睬,现在御驾亲征连门也不敲,这一反常说明他是征讨而来。果然进门便冲他吼叫:江、江津涛你晓不晓得天让你捅了个大洞,唵?!江津涛诺诺。说起来办公室主任与领导秘书之间的关系是颇为微妙的,表面上秘书受主任的管辖,实际上主任一般不管秘书的事,相反,由于秘书身份特殊,主任对秘书倒多有仰仗,因此,在态度上对秘书很客气。今儿个周实在反常,可见江津涛真的是捅了大娄子,且连累了他。江津涛不敢吭声,原因也正在此。他忍耐着等周发完火问句:岳局长真的很生气吗?周抢白道:给谁谁不生气!江津涛心中泛起些委屈,嘟囔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哟,说到家我也没杀人放火。周主任哼声说:没杀人放火,胜似杀人放火。到现在你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江津涛怔了一下,他不晓得周为什么说出这等话来,他反驳说不就是岳局在摄像头前面工作了半天吗?周主任说你这话说得太弱智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独处时完全是一种放松状态,不作假、不设防,想干啥就干啥,想给谁打电话就打给谁,想咋讲就咋讲,这些隐私是不能暴露于人的,现在暴露了。还有,我问你一句,你的私房钱放在哪里?江津涛说我没私房钱这概念。周说是呀,你没娶老婆,可要是娶了老婆又会把私房钱放在哪儿?江律涛不言声,心里却清楚周主任的意思。官员受贿,普遍的事实是从他们的办公室里起出大量现金及存折、房产证之类。办公室成了小金库。而盗窃者之所以盯上这里道理也正在此。想到这一层,江津涛觉出事情确实不简单。他想尽管尚不能认定岳局长在办公室里藏匿着现金物品,也不能确定岳局长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在摄像镜头前露出了马脚,然而岳对这件事的耿耿于怀却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看来自己是踏上地雷了。他用认错的眼神望着周主任,说:周主任我知道错了,你说,这事该怎样弥补才好呢?周主任叹口气说:你终于认了这壶酒钱了,认了就好,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来给你擦屁股吧。江津涛赶紧说谢谢。
后来江津涛知道周是如何擦的屁股:借口那台摄像设备质量存在问题,从墙上拆卸下来,换上一台新的。而“废品”就丢弃在岳的办公室里。岳倒是看了一眼,说没用了就送给小孙子当玩物。周赶紧说废物利用,好咧。也确实是好。江津涛不由长吁一口气,从内心佩服周在处理这件事上的老到。即使岳确有不可告人的事体,这般也就消除了忧患。江津涛从内心感激周在自己沉陷危难时施以援手。
岳局长去机械公司视察一事拖到第二天成行,江津涛陪同。江津涛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似乎觉得岳局长对前事并不存芥蒂,由此更对周主任心存感念,于是在离开机械公司时为他也带了份礼品,这在以前是鲜有的事。他觉得今后可以将这类“投桃报李”的事多做一些,以期与周保持更亲近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