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外面有些冷,米青田随着人流的大流,到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去了。他见好多人都靠坐在墙根墙角,他也找一处墙根坐着去了。既然不愿花钱住旅馆,他打算在这里凑合一夜。他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他扭头一看,原来有人在通过唱歌讨钱。讨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架着拐棍的残腿姑娘,一个是侏儒妇女。唱歌的是那位姑娘,她唱的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那个妇女双手捧着一只巨大的搪瓷茶缸子,伸到人们面前讨钱。作为钱引子,茶缸里有一些毛票和钢镚子。米青田看见,讨钱的人走到谁面前,谁就把脸一扭,装作看不见。当讨钱的人走到他面前时,他也装作没看见。姑娘和妇女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不见他有掏钱的表示,就走了过去。米青田有点儿替她们发愁,要是讨不到钱,她们怎么生活呢?
讨钱的歌声刚刚消失,又来了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姑娘。姑娘放下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双手把字纸展开,就冲人们跪下了。姑娘跪下后,大概因为害羞,就把脸埋在面前的书包上,头发在书包上披散着。人们围过去一看,原来这个姑娘也是讨钱的。纸上说,她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因父亲病逝,母亲病重住院,她的学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面临失学的危险。她希望天下的好心人伸出同情之手,拉她一把,帮她渡过这个难关。姑娘讨钱的容器是在书包前面放的一只文具盒。人们看了看纸上的字就走开了,并没有往文具盒里放钱。还有人小声说:骗子,这都是骗钱的。米青田虽然也没有往文具盒里放钱,但他不愿意听有人说这个姑娘是骗子。人不伤心不落泪,不遇到难处不下跪。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不知心里要承受多么大的委屈呢!
米青田难免会想到同样在北京上学的妹妹,妹妹能上大学也很不容易。妹妹高考落榜后,痛哭了一场,一天都没吃饭。正当妹妹觉得前途无望的时候,北京的一家艺术学院给她寄了一份录取通知书,说根据她的高考成绩,可以录取她到艺术学院读书,专业是编剧。这应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两句诗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到通知书,妹妹又哭了。这次她的哭是高兴的哭。可高兴过后,难题也来了,要是去上学,第一年的学费就是七千元。七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们家有三亩地,把三亩地两年打的粮食都算上,也卖不出七千元钱。当知道了一年学费的数目,父亲看看母亲,母亲看看父亲,都不说话。按说有北京的学院录取妹妹,他们应该高兴才对。可他们高兴不起来。他们想到嫁闺女,现在嫁闺女可以收到几千元彩礼。然而他们不是嫁闺女,是送闺女到北京读书,这个钱从哪儿出呢?妹妹看出了父母的难处,她说她出去挣钱。邻村有一个砖瓦窑厂,妹妹脱下学生装,换上母亲的旧衣裳,到窑厂干活儿去了。正好有一窑砖烧熟了,窑厂需要雇一些临时工把砖从窑里搬出来。窑里面温度很高,砖头还有些烫手,人一走进窑里,忽地就是一身汗,好多人不愿意干这个活儿。妹妹把牙咬了咬,走进砖窑里去了。学校正放暑假,离到北京的艺术学院报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要利用这个时间,尽量多挣一些钱。更重要的是,她要用她的实际行动向父母表示一下她的决心,这个学她一定要上,谁都别想阻拦她。从小学到高中,她已经读了十几年书。她读书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够考上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仿佛前面读的书都是铺垫,读大学才是她的真正目的。要是不读大学的话,前面的那些铺垫就等于白铺了,白垫了。她像是走到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迈过去,海阔天空,如果迈不出去,这一辈子就完了。她把人生的目标锁定了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是中国的首都啊!那些天,米青田正在窑厂做砖坯子,妹妹拼命干活儿的样子他都看见了。暑假期间正值盛夏,窑里热,外面也热。妹妹热得小脸通红,脖子里的汗水哗哗流。妹妹的衣服被汗水溻湿一遍又一遍,衣服后背凝成了道道汗碱,一道未失,一道又现。妹妹鬓角的头发湿得打了绺,连发梢儿上都挂着汗珠儿。中午别人都回家吃饭,只有妹妹不回家。妹妹啃点儿自带的馒头,喝点水,接着从窑里往外搬砖。窑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妹妹一心要把砖头件数积累得多一些。还算不错,一个暑期下来,妹妹从窑里搬出的砖最多,挣了一千三百多块钱。父母看出了妹妹上学的决心,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卖了猪、羊和一些粮食,又借了一些钱,才把学费给妹妹凑齐了。妹妹在北京上学三年了,除了第一年过春节时回了一次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说来妹妹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自从父母给她出了第一次学费,她再也没跟家里要过钱。妹妹跟父母说,她课余时间给人家的孩子当家教,自己给自己挣学费。以后的暑假和寒假之所以不回家,都是她利用假期当家教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米青田再给妹妹打电话,电话里还是说已经关机,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妹妹的电话坏了?难道是妹妹不想见他?他大老远地来北京一趟,如果见不到妹妹,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呢!不行,他一定要找到妹妹,跟妹妹见上一面。好在他还记着学校这个名字,他一路打听着,奔这个学院去了。
学校在北京郊区,米青田问了好多人,坐了短途汽车,又坐了长途汽车,跑了两三个钟头,总算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仰脸看了一会儿门口上方的几个大字,把大字一个一个念了念,没错儿,这就是妹妹所在的大学。只要找到妹妹上学的地方,离找到妹妹就不远了。他提着提包刚要往大门里走,从传达室走出一个门卫喊住了他,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来找妹妹。门卫皱着眉头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间:找你妹妹?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系?米青田说了妹妹的名字叫米青华,但他说不出妹妹在哪个系,他也不懂什么叫系,他还以为是唱戏的戏呢。门卫说:我们学院这么大,你连你妹妹在哪个系都不知道,那怎么找?米青田往学院深处看了看,问:啥是戏?戏是咋说的呢?门卫说:嗐,你连系都不懂。系就是分门别类,分音乐系、舞蹈系、表演系、戏文系,等等。你得先弄清你妹妹在哪个系,才能到那个系去找。米青田把脑门摸了摸,说:你刚才说戏文系,我听着有点儿像,我听我妹妹说过,她到北京来就是学编戏的。门卫说:学编戏,那就是戏文系,你到戏文系去找吧。找不到就赶快出来,不要在校园内乱窜。
米青田来到戏文系的办公室一问,一位上岁数的女老师帮他在电脑里一查,他顿时傻了眼,干瞪着眼,说不出话。为什么呢?因为戏文系四个班级一百多位学生中,根本没有米青华这个名字。不但没有米青华,甚至连一个姓米的都没有。米青田不相信这个结果,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这怎么可能呢,三年前,妹妹明明到这个学校来了嘛,上学的第一年,妹妹到学院报到时明明带了七千元钱嘛!女老师听他念叨妹妹第一年上学时带了七千元钱,对他说,七千元钱只是学费,到了学校还要交四千元的其他费用,才能正式入学。米青田说:反正我妹妹就在你们学院,我得见她一面。他让女老师帮他再查查米青华是不是在别的系。女老师用搜索的办法,很快把全校的学生查了一遍,这次倒查到了一个姓米的学生,但这个学生是个男的。米青田还不死心,他说:我妹妹肯定在北京,我昨天早上给她打电话,她还跟我说话。女老师说:那你再给她打电话呀,问问她到底在哪里?米青田说:我后来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女老师说:那就有问题了,你自己想去吧。现在在北京漂着的女青年很多,她们不一定跟家里人说实话。她们说是在北京上学,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前后一想,米青田想起来了,父母之所以让他来北京看妹妹,大概也是觉得对妹妹是不是在北京上学心里没底,他们派他到北京探底来了。八月间,有人给妹妹介绍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所在的村子离他们村子不远,只有六七里。男孩子在北京上大学已经毕业了,留在北京郊区的农村当村官。男孩子当够三年村官后,就可以转成北京户口,成为北京人。只是男孩子想找北京的姑娘比较难,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对象。男孩子的父母听说米青华正在北京读大学,就托人给他们的儿子介绍。米青华的父母认为很好,亲不亲,故乡人嘛,正好米青华也没有对象。父亲打电话征求米青华的意见,米青华似乎也不拒绝与男孩子谈一谈。于是,父亲就把米青华的电话通过男孩子的父母给了那个男孩子。男孩子和米青华联系上了,他们互发短信,各自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们还通过网络互发了照片,并开始在网上聊天。他们聊得很好,似乎已经有些投机。男孩子对米青华印象不错,求爱的态度相当积极。问题在于,当他们在虚拟空间谈了一段时间后,男孩子提出约一个会,见一个面,却迟迟不能实现。第一次约会,米青华说,国庆节快到了,他们班正在赶排节目,没时间外出。第二次约会,米青华说,他们系正要进行普通话过关考试,她正抓紧时间练习讲普通话,不能和任何普通话说得不好的人交流。第三次约会,总算把时间敲定了,可到了见面的最后一刻,米青华又给男孩子打电话,说她打过流感疫苗后有些过敏,正在发烧,医生对她采取了隔离观察措施,哪儿都不能去。既然米青华不方便出来,男孩子提出,他到学校里登门拜访米青华。米青华一听这个,就把手机关掉了,继而网也不上了,男孩子从此失掉了与米青华的联系。男孩子很失落,也很纳闷,米青华为什么不愿和他见面呢?他把这个过程对父母讲了,并讲了自己的一个怀疑,怀疑米青华并没有在大学读书。男孩子的父母通过介绍人,也把两个孩子没谈成的原因告诉了米青华的父母。介绍人没把男孩子的怀疑说出来,只说米青华不愿跟男孩子见面。介绍人那天在父母家说话时,米青田也在那里,听了介绍人说的话,米青田并没往心里去,妹妹的事由父母管,用不着他这个当哥的多操心。从目前的情况看,父母是对妹妹的事沉心了。俗话说,儿女连心。别看父母表面上不声不张,见人还是说他们的女儿正在北京读大学,背地里不知有多焦心呢!看来父母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经过他这次实地寻访,父母的担心已经得到证实,他的妹妹米青华确实没有在大学读书。
米青田没有看成天安门的门楼子,也没有看成天安门广场,就坐车回家去了。给妹妹带的咸菜他没敢往回带,老婆要是问起来,他怕说漏了嘴。他把咸菜吃了一半,另一半也没舍得扔,放到汽车站的一个窗台上去了。回到村里,他先到父母家里去了。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只用塑料袋子装的烤鸭,对父母说:这是青华给你们买的烤鸭,北京的烤鸭很有名。
父亲母亲都很欣喜,母亲问:见着你妹妹了?你妹妹没留你在北京多住两天?
我妹妹天天上课,忙得很,我不想多打扰她。
你妹妹咋样,是胖还是瘦?
我看着好像胖了点儿,也高了点儿。
你妹妹穿的啥衣裳?
我妹妹穿得洋气得很,一看就是大学生穿的衣裳。
你妹妹的学校大吗?
哎呀,咋说呢,我东望西望,都望不到头。怪不得叫大学,大学就是大。
你爹说让你妹妹今年回家过年,你跟她说了吗?
当然说了,她说不一定,到时候看情况,要是家教不太紧张,她就争取回来。
父亲也有问题,父亲问:你妹妹学编戏学得咋样了,能把一个戏编圆吗?
编戏?这问题有点那个。米青田说:编戏的事我不懂,我忘了问她。
米青田跑了一趟北京回来,觉得很累,比在家里给人家盖房子砌砖累多了。可晚上睡觉时,不管他怎样使劲闭眼都睡不着,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妹妹的样子。豁牙子的妹妹,扎小辫儿的妹妹,背着书包上学的妹妹,因偷吃腊菜挨打的妹妹,在砖瓦厂干活儿的妹妹……现在的妹妹是什么样子呢?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点评
中国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有多严重,要看城市与乡村的差距有多大。这篇小说把城市和乡村的差距放进了一个家庭之内,骨肉亲情试图将在北京“上大学”的妹妹与家庭拉近,城市与乡村的差异——无论是金钱上还是观念上的差异——却将妹妹似乎永远地带走了。
这样分崩离析的结果充满必然与无奈之感,所以作者只能将这一问题摆出来,似乎除了无奈的呼喊,自己也没有想出任何解决方案。这使小说更加真实,作家不是救世主,现实却如此无奈。
然而文章令人唏嘘之处却不是无奈的现实,人物形象的塑造才是精彩之处。无论是因为饥饿体验而无比珍爱粮食的父亲,热爱劳动又珍惜家人而不惜替妹妹撒谎的哥哥,还是为了上大学愿意搬砖,虽然略有无情却无比勇敢的妹妹,都在作者的笔下鲜活了起来,性格饱满。作者如果只是简单地讲述故事情节,我们会产生浓烈的感情,责怪离家的妹妹,然而当我们充分了解一个人行为背后的深刻动机时,就会很难简单评判某个人的某个行为。人性使然,我们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作者就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故事主线,穿插的往事在故事到达终结之前,让我们对这个无奈的结局即使一百个不接受,也无力责怪那个早已经悄然走进我们心中的主人公。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