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梁医生对小马的戒备渐渐地放松了。八月的一天,老孙突然来梁医生的办公室,有事要说的样子。梁医生很敏感,跟着老孙到了走廊上,果然,老孙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小马来了,小马来了!梁医生的心悬了起来,他向走廊两边张望着,故作镇定地问,在哪儿?来干什么?老孙说,在四病区,他胃癌,晚期了。结果令人意外,梁医生愣了好一会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孙观察着梁医生的表情说,小马的意思要麻烦梁医生去四病区打个招呼,他到处跟别人说,说他和梁医生是好朋友,别人不相信他,他说你去打了招呼就好了。梁医生点了点头,抬腿就往楼梯口走,走了几步又站在了,回头问老孙,这人怎么回事?晚期了才进医院?这胃癌很疼的,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吗?老孙说,他以为自己是胃溃疡,一直乱吃药撑着,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得这个病。
他们再次相遇是在梁医生的地盘上,几个月不见,梁医生胖了一点,小马则消瘦了许多。梁医生忘不了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小马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干瘦的手上布满了输液针孔的痕迹,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眼神在梁医生和病友之间游移不定,落在梁医生脸上时,那眼神是感激的,因为感激过度而显得有一点卑琐,落在病房里的其他人身上时,则带着明显的炫耀和得意,他握住梁医生的手不放,一边对病房里的一个护士说,我告诉你我和梁医生是老朋友,这回你信了吧?
梁医生不管辖胃癌病人,但小马的病他确实没少过问。他向四病区的同事打了招呼,也仔细看了小马的病历。依照医生的职业判断,他知道小马的性命凶多吉少,这使他对小马没有了任何戒备,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怜悯。他以老朋友的姿态出现在小马面前,两个人的亲近不是那么自然,却来得正是时候。有一次病房里没有旁人,他突然想起小马的那个神秘的计划,干脆就开口问了,小马,你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修理我,还是讹诈我?小马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几乎渗出了委屈的泪水,梁医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冤枉死我啦!小马指天发誓,否认了任何恶意,他说,我的计划其实也不叫计划,就是想趁你租我房子的机会,和你交个朋友!梁医生觉得他的解释不够令人信服,反问道,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和我交朋友?我对你有什么用,就是看个病方便一点罢了。小马这时候又露出了他诡谲的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摇着,梁医生你错了,我这大半辈子为什么失败?就是缺少你这样的朋友,路越走越窄,你是名医,又是政协委员,政界商界,什么头面人物你不认识?你神通广大路路通,我要是和你交上了朋友,没有大路还有小路呢,升官我不想,发点小财总是有机会的。我是没想到你走那么快,联络感情的机会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呀。梁医生看他说得有点动容,赶紧安慰他说,我们这不交上朋友了吗?小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是啊,算是交上朋友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身体不争气,就落了个看病有照应啦!
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互相知道信任的意义,百分百的信任是不存在的。梁医生多年行医阅人无数,他始终觉得小马的真诚与浮夸是一体的,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和谋略,有时候会以一张率真的而孔出现。梁医生隐隐觉得小马还会有求于他,很快这预感被印证了。小马有一天以非常直露的语言,要求梁医生去区里帮他疏通关系,他想当养鸽爱好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不是副秘书长。梁医生又好气又好笑,他无法理解这个狗屁职务对一个胃癌病人的意义,又不便当面奚落他,就含糊地表了个态,你先养好病,养好了病才能当秘书长!小马听得出梁医生的推诿,一下发急了,他说,万一这病养不好呢?万一我翘辫子了呢?我要是在养鸽爱好者协会都扶不了正,这一生不是太失败了吗?梁医生你替我想想,死了连悼词都不好写呀!梁医生想笑又不敢笑,他意识到这件荒唐的事情对于小马是一个最真切的梦想,他既不忍心伤害他,也不愿意鼓励他,就随口说,好吧,什么时候遇见刘区长,我试试看。
梁医生其实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凭着常识认定这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位,不值得他出马走关系。小马进手术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小马,小马的床竟然是空的,原来他溜回香草营伺候鸽子去了。梁医生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盲目乐观,也许这是好事,也许并不一定是好事。傍晚时分他准备离开医院回家,发现小马穿着病号服在楼梯口等他,他刚要批评他擅自离开医院,小马先急迫地开了口,梁医生,你见到刘区长了吗?那事再不办,我的黄花菜都凉了!梁医生一下恼了,虎着脸从他面前径直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说,什么刘区长刘主任的,我没兴趣,你还是给我准备一下明天的手术吧!
覆水难收,后来梁医生一直懊悔他那天对小马粗暴的态度。小马的手术结果很坏,主刀医生打开他的腹腔后又缝上了,因为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没有了做手术的必要。梁医生是第一时间知道这个结果的,很奇怪,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香草营鸽棚里的那些鸽子,然后他眼前依稀出现了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她从走廊上一闪而过,肩膀上驮着两块灰色的生动的影子,那应该是两只鸽子。
手术过后小马在四病区又住了一个多月。纸包不住火,小马最终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梁医生去看望他的时候,发现他变得很沉默,他不再提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务问题了,也不爱说话,他的眼神是冷的,怀着一丝敌意,还有讥讽,梁医生察觉到小马的心里涌动着仇恨,不公平的命运容易让病人情绪失衡,这一点梁医生能够理解,但他万万没想到,小马的仇恨最后是向他发泄出来的。有一天他收到病人送的一篮水果,一转身就提到四病区给小马了,小马没有接那篮水果,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梁医生,然后他就听见了小马一串愠怒的叫声,少来这一套,谁要吃你的水果!你算什么名医,什么成功人士?什么政协委员?都他妈是骗人的,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是自私鬼,伪君子,大骗子,你还是一个大流氓!
梁医生是个自尊的人,各种各样的病人也见多了,他扪心自问,除了一次小小的食言,自己并不亏欠小马什么,实在没有理由遭受小马的侮辱,他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士给小马服用镇静剂,走出了病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四病区看过小马。
小马出院的那天,老孙跑来告诉梁医生,说小马想跟他见个面,有话要跟他说。梁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借故推托了,我要准备手术,他要说什么话尽管跟你说,你转告我就行了。老孙说,这话不好转告,他大概是要当面跟你道歉呢。梁医生假装糊涂,道什么歉?没什么可道歉的,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呀。梁医生看了一会儿报纸,什么也看不进去,就走到窗边朝楼外面张望,正好看见四病区那里出来几个人,小马西装革履地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垂着脑袋,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有个肥胖的穿红衣服的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跟着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着,梁医生知道他们是小马最后的亲人,推车的是他轻度智障的姐姐,另一个是他年迈的母亲。
梁医生与香草营小马的故事风起云涌,最后却是一个不太愉快的记忆,既然不愉快,干脆就忘了。他的职业容易忽略一些旧的故事,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开始。这年秋天梁医生买了一辆小汽车,天天开车来医院,不从香草营走了。他与香草营小马的相识缘于一段隐秘的私生活,当私生活无疾而终,小马也淡出了梁医生的记忆。直到十一月的一天,梁医生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室,发现外面的秋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寒意,桌子上躺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办公室里很冷,他去关窗,忽然看见两只灰鸽子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立在窗台上。鸽子不怕他,他也不撵鸽子,他和两只鸽子隔窗对峙,发现两只鸽子的脚上都拴着一条黑布,鸽子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很湿润,像是被雨水淋湿了,一股悲伤的酸楚的气息扑面而来。
香草营离医院这么近,那边在下雨吗?不,不是下雨。梁医生敏感地扳了扳指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了。梁医生的心抽搐了一下,作为医学专家,他能够估算小马这类病人的寿限,他猜,香草营那边一定是有丧事了。
但梁医生不知道小马的鸽子为什么飞到他这里来。鸽子不应该喜欢医院的窗台,也许它们只是来替主人捎话的?鸽子捎来的是什么话,梁医生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他不知道鸽子是来替主人道歉的,还是来替主人索债的。
原载《小说界》2010年第3期
点评
一段集体旅游中不期而至的婚外情让名医梁医生的生活走出惯常的轨迹,陷入了一段隐秘的纠葛之中,为了维持这段婚外情,梁医生通过医院勤杂工老孙在医院附近的小巷子香草营租了一间小院,令梁医生意想不到的是房东小马竟然就住在院子里的鸽棚里并窥探到了他和女药剂师的私情,这一意外事件让他和女药剂师的婚外情迅速降温。梁医生怒不可遏,提前终止了小院的租约,然而这一举动惹怒了房东小马,小马来到梁医生办公室发泄他的不满并暗示他已知晓梁医生和女药剂师在小院里的勾当,这让梁医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误会,直到小马患胃癌住院再次同梁医生见面,梁医生的生活都一直平静如水,一如往常,他之前的种种担心与猜测均未发生。小马当初的生气仅仅是因为他想结交梁医生这个有名气的大人物而未能如愿,当误会解除,作为底层人物的小马的这个朴实的愿望让人心生怜悯,而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希望梁医生能帮他实现成为民间组织“养鸽爱好者协会”秘书长的愿望让人觉得可笑又心生同情。这是一个婚外情主题的小说,但又未简单地陷入这一主题,苏童对于梁医生与老孙、梁医生与小马之间微妙关系的描摹更显人性的复杂,在这个幽暗而隐秘的环境中,人性深处的复杂与丑陋在苏童笔下浮出水面。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