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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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五羊岭的万花筒(3)

趁着早晨客人不多,小豆去了百货公司。一问,还真打听出来了。买另一块鸳鸯镜的,是四方水果铺的林茂生。他的店铺跟小豆饭馆就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过百米,中间隔着福利彩票投注站、晶晶洗头房和远足鞋铺。林茂生比小豆小个三五岁吧,团脸,疏眉,塌鼻子,半大不大的眼睛,性情温和,人缘不错,因小儿麻痹而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他的老婆李秀,是五羊岭镇政府的出纳员。虽然她工作不错,但因为年幼时冻掉了一只耳朵,又满脸雀斑,终日洗不净脸的样子,没沾到女人的风光,所以在爱情上一路坎坷,见一个吹一个,最终是林茂生娶了她。李秀下了班,会骑着自行车来铺子帮丈夫打理生意。她喜欢斜挎着一个小巧的筒形红皮兜,里面插着一只长条形算盘。算盘黑框白珠,半截闷在兜里,另半截却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五羊岭那些无业的女人,都不喜欢李秀,说是她故意把算盘露着,是炫耀有份好工作。小豆平素是不进四方水果铺的,只要买水果,都是德顺去。有一次,德顺忙得脱不开身,客人又非要菠萝果盘,德顺便打发小豆去买。小豆要出门时,德顺一再从灶房探出头嘱咐,别去四方水果铺,让她过马路,到拐角的洪婆婆那里买。小豆说,何苦舍近求远呢?德顺说,四方水果铺的水果成色不好。小豆也没多想,听了德顺的,到洪婆婆的水果店去了。回来的路上,心中起了疑,因为在她印象中,德顺从林茂生那里买回的水果,品相都不错的呀。再说了,真的不好的话,为什么你能去那儿买,我就去不得呢?小豆疑惑着进了四方水果铺,发现那里的水果确实比洪婆婆店里的好多了,而且铺子的水果气味也正,不像别的水果店,往往弥散着烂水果的气息。那股好水果的混合甜香气,让人直想坐上一刻。小豆抽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水果气息的时候,蓦然明白,德顺是怕她被水果铺的好味儿给迷住,而再犯当年与花店主人那样的事呀。小豆觉得德顺不信任她,赌气地在林茂生那里买了一篮子水果,心想吃不了烂掉才好,气呼呼地提着果篮回饭馆。等到她进了灶房,见德顺那么忙,还没忘了为她沏杯菊花茶,也就不忍心发脾气了。她想德顺不愿意让她去林茂生的水果铺,也是太在意她的表现。打那儿起,她就不进四方水果铺了。

但这一次,小豆不能不进了。

知道另一块鸳鸯镜在林茂生那里,小豆从百货公司出来,没有回饭馆,直奔水果铺了。她在过街的时候,注意到宋翎不在。小豆诧异,以往她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这会儿去了哪儿呢?她走到远足鞋铺门口时,恰好碰见前夫出来。他手中提着一个鞋盒,见着小豆,像是被水呛着了,连咳了几声,说:“你和德顺的阴谋,要破灭了!”小豆说:“我们有什么阴谋?”前夫啐了一口痰,挥手指着马路对面宋翎常坐的地方说:“你们让个疯子,见天地坐在那儿,不就是巴望着她发疯时,往马路上跑,让汽车一家伙给撞死,你们好早点成亲吗?”小豆恼了,说:“德顺没有我时,疯子就坐在那儿了,这一左一右的人又不是瞎子,谁不知道?”前夫说:“你别狡辩了,没有你,人家的疯病早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了你,人家该好也好了!我听见她跟卖冰棍的打听你,问你是谁的老婆呢。”

林茂生见小豆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向她推荐草莓,说是今晨果农刚摘的,来时还挂着露珠,新鲜着呢。小豆连忙说明来意。林茂生听了,说他结婚时,确实买了一块鸳鸯荷花镜,放在卧室里。老婆很喜欢这面镜子。至于能不能换,他做不了主。等老婆晚上下班时,让小豆再来听回话。小豆谢过他,临走买了一斤草莓。她刚出了水果铺,就见宋翎从饭馆出来了。她仍然背着花布兜,不过不像以前那样斜挎着,而是自然地搭在左肩上,右手提着万花筒。她走起路来也不像以前那样飘飘摇摇,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的了。

小豆见了德顺,发现他神色慌张,而且在朝一个顾客要烟抽,就知宋翎和他之间发生了正常的谈话。只有突然正常起来的谈话,才会让他变得不正常。果然,德顺悄悄对小豆说,宋翎来了,突然朝他要五百块钱,说是急用。她疯了以后,这是第一次要钱。问她要钱干什么,她只说再过三天就知道了。小豆没有把前夫告诉她的话说给德顺,她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一颗连着一颗地吃草莓,把嘴唇吃鲜艳了,心却越来越黯淡了。德顺说:“怎么不洗洗就吃?”小豆长长地叹了口气,凄凉地看着德顺,说:“露水早把它们洗过了。”

这天的生意,虽说依旧同天气一样火热着,可是小豆和德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宋翎离开饭馆后,就不见了。他们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马路对面。然而直到傍晚,小豆去四方水果铺时,宋翎才出现。

小豆刚推开水果铺的门,李秀就笑吟吟地迎过来说:“茂生都跟我说了,我很感动,你对一只猫都那么上心。可是那块镜子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不能跟你换,我也喜欢鸳鸯。”小豆颤着声说:“可是这样下去,猫恐怕就没命了。”李秀见小豆快急哭了,说:“要不,你把猫送给我们养吧。”小豆怔了一下,虽说她舍不得金霞,但是为了保它的命,不舍也得舍了。小豆道着谢,点头同意了。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金霞时,希望能得到允许,前去探望。李秀扫了一眼小豆,拈起一串葡萄,把其中一粒有些蔫软的摘下,扔到垃圾桶里,说:“我们家其实也不需要猫的,多一只猫跟多一口人一样嘛,还得伺候着。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小豆一听这话,连忙说只要金霞过得好,她永远不见它也可以。李秀这才眉头舒展了。

当晚,金霞就被李秀抱走了。小豆失去孩子似的,哭了一场。德顺劝她,为那只猫不值得,因为它恋着的不是主人,而是鸳鸯,何苦为这样自私的猫落泪呢。两天后,李秀下班路过小豆饭馆时,特意进来相告,金霞见了鸳鸯镜,果然活泛起来了。无论黑天白天,都不离鸳鸯镜左右。小豆长吁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得小心着镜子,千万别打碎了。”李秀有点不高兴了,说:“那镜子,不光是猫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怎么会打呢!”

这天早晨,九点刚过,小豆和德顺正在灶房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工作,忽然听见饭馆外面一阵叮当叮当的响声。出去一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站在地上扶着梯子,一个攀在梯子上,正拿着锤子,卸饭馆的牌匾。德顺火了,骂:“烂手的东西,你们哪来的?凭什么摘我家的招牌!”梯子上的男人回答:“俺们是松树乡的。”而站在地上的男人回了一下头,指着坐在马路对面的宋翎说:“那女人让我们换的,她说是这饭馆的老板娘啊。”德顺气得哆嗦着嘴唇,呵斥道:“给我停下!”

三轮车上放置着一块新牌匾,小豆走过去,撕开覆在上面的包装纸,四个金光灿灿的字跳了出来,刺得她眼疼。那块匾与原来的大小一致,质地与颜色也一样,只不过烫的金字,把“小豆”二字,换成了“德翎”。小豆当然明白,“德”和“翎”组合的含义。宋翎是怕在五羊岭做这块牌匾会走漏风声,这才到距五羊岭十二里的松树乡订制的啊。难怪她朝德顺要五百块钱呢。

虽然是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可小豆却有落入深渊的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她对德顺说:“迟早要换回去的,换了吧。”

德顺和小豆,生离死别似的,满含着热泪,彼此深情而凄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宋翎身上。恰好那一刻往来的车辆多,宋翎的身影若隐若现着。车流背后的她,看上去就像她手中握着的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那一瞬间,小豆是多么憎恨那个撞碎了鸳鸯镜的醉客啊。

德翎饭馆的牌匾一挂上去,就吸引了过路的五羊岭人。喜爱饭馆吃食的,都担心地问,小豆不在馆子里做凉盘了?德顺心烦意乱地回答:“怎么不做,招牌换了,人又没换。”

德翎饭馆的招牌挂好后,宋翎就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她昂首挺胸站在饭馆门前,仔细看了看新招牌,露出满意的微笑。挂招牌的人问宋翎,旧招牌怎么处理?宋翎说:“白送给你们吧,回去用它晒个干菜或者做个猪栏门,都行。”

小豆知道是告别的时候了,她率先走进饭馆,收拾自己的东西。德顺跟进去,站在小豆背后,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抽泣着。小豆怜爱地回手拍了拍德顺的腰,颤着声说:“不跟我在一起了,也别忘了常洗澡。”德顺咆哮着:“我要把烟捡起来,一天抽五包,把自己熏死!”

宋翎进来了,她白了一眼依依不舍的德顺和小豆,什么也没说,进了灶房。很快,那里传出了嚓嚓的切菜声。

五羊岭人在这个炎热的日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先前宋翎坐着的那个地方,坐着小豆了。小豆仍然穿着裹臀的黑色七分裤,黑色皮凉鞋,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真丝短袖衫。她大概嫌自己穿得太素气了吧,从随身的化妆袋里取出一瓶指甲油,涂完了手指甲,又涂脚趾甲。涂完,她把指甲油放回包里,起身甩了甩手,又踢了踢腿,飘摇着走了。小豆行走的时候,她手足间的蔻丹,在艳阳下,如花闪烁。

半个月后,一个阴雨的日子,五羊岭发生了一件大事。县公安局的人,带来一个从大连被遣送回来的少年,说他刚出少管所不久,多年前曾被人贩子卖给黑道上的人,训练成了贼。从这少年的经历看,他可能是德顺和宋翎失踪多年的孩子,让他们去城里做个亲子鉴定。那个少年有一米七,非常瘦,脸上长满了癣。他打扮得怪诞,半长不长的头发染成金黄,光着膀子穿红黄条的马甲,咖啡色的牛仔裤满是窟窿。鞋子并不是成双成对的,一只是黑色的布鞋,另一条则是蓝色的球鞋,左手腕吊着颗绿色绒线球,右手戴着一只铜手链,简直像马戏团里溜出来的小丑。他一进馆子就歪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先是骂天不开晴,搞得他一路上没个好心情,接着朝德顺要烟抽。德顺见少年这般做派和模样,就说无论是相貌还是脾性,都不随自己,肯定是搞错了。而宋翎则说不用做鉴定,就能认出这是她的骨肉。说完那话,宋翎跑到灶房哭了。不久,化验结果出来,这孩子是宋翎的千真万确,令人震惊的是德顺与这少年在遗传基因上,竟然水火不容,没有任何的联系。也就是说,这个突然归来的少年,确实是多年前他们失踪了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从那个时候起,就不是德顺的。至于他是谁的,宋翎却不肯说。盛怒之下的德顺,砸碎了宋翎奉若神明的万花筒,那里飞溅而出的玻璃碴,扎瞎了德顺的左眼。

德顺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即刻离婚。五羊岭的人都说,德顺太爱小豆了,不忍拖累她,所以才不离的。德顺从此后不再管饭馆的生意了,他整日叼着烟,举着个半导体,趿拉着拖鞋,在街上闲逛。不是去棋牌室,就是泡茶馆,再不就是去洗头房。他两天不洗头,就说头昏。他逛的时候,宋翎的儿子也逛。德顺逛是掏自己的钱解闷,而那个少年的逛,是掏别人的腰包挥霍。没出一个月,他就因为偷东西而被抓走,再度进了城里的少管所。

小豆饭馆变成德翎饭馆后,生意一落千丈。那些怀念小豆厨艺的人,见了她都说,你什么时候自己开个馆子吧,怪想那凉盘的。小豆只是淡淡一笑,说,快秋天了,要开也得等明年夏天了。

初秋的一个下午,德顺走进晶晶洗头房,刚淋湿了头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惊天动地的骂声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德顺听着哭声耳熟,连忙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去。只见四方水果铺的门前,李秀正抓着她平素插在红皮兜里的那个黑框白珠的算盘,一边扑打着小豆,一边声嘶力竭地骂着:“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女人,开花店的汉子你偷,开水果铺的汉子你也偷!难道五羊岭这些气味儿好的店铺的男人,你要偷个遍不成!”小豆怀中抱着已无气息的金霞,哭得抢天呼地的。原来,小豆想金霞了,跟李秀说了两次,遭到拒绝后,便找到林茂生,希望他能跟李秀通融一下。没想到林茂生痛快地答应她,说是可以把金霞偷偷抱到水果铺,并跟她约好了时间。结果小豆一进铺子,林茂生就把门反锁了,将她抱住。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一直觉得亏,始终惦记着有姿色的女人,这下总算盼来个机会。说来也巧,李秀这个下午刚好去信用社办事,路过自家铺子,发现百叶窗闭合着,觉得奇怪,于是就给林茂生打电话,问他做什么呢。林茂生不知李秀就在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说在铺子里卖水果呢。李秀听他撒谎,便知道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她对林茂生说:“马上给我开门!”就这样,还想多缠绵一刻的林茂生匆匆穿上裤子,把门打开。他做出无辜的样子,说是小豆喜欢他身上的果味儿,以看猫的名义,勾引了他。气疯了的李秀捉过金霞,活活把它掐死,扔到门外,当小豆冲出门抱起金霞号哭的时候,她又追出来打小豆。德顺眼见着小豆的额头被打青了,唇角流出血来,可她却一点都没有反抗。围观者越来越多,那个算盘很快被打散花了,白色算珠如晶莹的水滴一样四溅着。小豆哀怨地抬起头来的一刻,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发现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她没有料到,德顺瞎了的那只眼睛,竟还能流泪。

原载《钟山》2010年第2期

点评

迟子建的作品充满了灵性和传奇,这部小说延续了其一贯的风格。作品围绕小镇上的三个小人物德顺、宋翎和小豆展开。德顺和宋翎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但他们的平静生活被儿子的突然失踪打破了,儿子的失踪让宋翎疯了,为了照顾疯了的宋翎,德顺开了一家饭馆,一边维持生计一边照顾宋翎。小豆在经历一段不和谐的婚姻之后偶然来到了德顺的饭馆,并因为喜欢上德顺而辞掉工作成为德顺饭馆实际的老板娘,德顺饭馆也改名为小豆饭馆,小豆虽不是德顺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也接受了这样一段纠结、不合伦理的感情。

日子在指缝间流淌,就在小豆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的时候,三人之间的平衡被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而三角恋情的三位主角的位置也发生了颠覆性的巨变。一位来饭馆就餐的顾客偶然打碎了饭馆里的穿衣镜,由于身上所带现金不多,只好将一只万花筒赔付给德顺,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得来的万花筒却奇迹般治好了宋翎的疯病,而且失踪多年的儿子也奇迹般回来了,这一切都让小豆不得不离开深爱的德顺。感情的失意让小豆像一朵花一样迅速地枯萎了,她坐在了宋翎患病时常坐的马路边,宋翎则恢复正常回到了德顺饭馆并把饭馆的名字改成了德翎饭馆,她和宋翎的命运发生了对调,失去了小豆的德顺也丢了魂似的没有了往昔的风采,整天流连于洗头房,而那份儿子的DNA鉴定则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几个原本鲜活的生命最终全都黯然收场。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