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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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羊岭的万花筒(2)

德顺说:“不过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瞧着美,可全都是虚的。哄骗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看头。”

小豆说:“实的东西没有好看的,看看虚的也满足啊。”

德顺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店里没了镜子,小豆不习惯,那些熟客不习惯,金霞也是不习惯的。金霞蜷缩在鸳鸯镜待过的角落,心事重重的,连灶房的老鼠也不管了。小豆赶紧去百货公司,又买了一块穿衣镜回来。这面镜子跟原来的一样,也是椭圆形的,镜子由云字卷的胡桃木镶嵌着,不同的是底部的图案,不是鸳鸯荷花的,而是牡丹蝴蝶的。小豆还想买鸳鸯镜的,可是卖镜子的告诉她,那种图案的镜子当年只进了两块,都卖出去了。小豆不死心,她把五羊岭卖镜子的商铺走了个遍,也没寻到想要的,于是折回百货公司,不得已买下牡丹蝴蝶的。她想蝴蝶也不差,它们跟鸳鸯一样,爱成双成对地飞呀。

小豆很快适应了新镜子,可是金霞却不。镜子刚搬进饭馆的时候,它两眼放光,可是待包装纸盒被褪下,镜子露出真容时,它沮丧万分,尾巴拖到地上,失望地离开了。初始小豆以为镜子有瑕疵,把它照变形了,令它不快,于是她站在镜前,前后左右地变换角度,把自己照了好几十遍,也没发现这镜子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小豆想,金霞大概是不喜欢牡丹蝴蝶,还恋着鸳鸯镜吧。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小豆捉来金霞,抱它到镜子前,抬起它的一只爪子,触着牡丹蝴蝶。金霞果然缩着头,挣扎着,奋力抽回爪子,哀哀地叫起来。小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猫说:“五羊岭的人都说我怪,比起你来,我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小豆饭馆的旁边,是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金霞就是小豆从那儿抱回来的。买彩票的人,若是久买不中,又沉迷进去了,一个个看上去都很怪诞。武生就是这样。武生在北市场有个卖肉的摊床,虽说赚不上大钱,但手头仍是宽裕的。他梦想着一夜暴富,每天早早收了摊儿,便叼着烟踅进彩站。他盯住了双色球玩法,说是一旦中一注,扣除税,还净剩四百万呢!那样,他就不用站在乱哄哄的市场,两手油污地给人割肉了。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手机号码、营业执照的批准文号、房产证号码、医疗保险单号码、家里的门牌号,组合起来,编了六注彩票,期期跟,几年下来,五元十元的五、六等奖拿过不少次,四等奖呢,只中过两回,三等奖连边都没沾过,更别提大奖了。武生越是不中奖,投的注越大。除了固定跟的那几注,他每期还要临时编号,再打个三四注。他选择号码的方式常常变换,有时怀揣一副扑克牌,随意抽取;有时夹着一本书,闭着眼,突然翻开一页,以页码为赌注;还有的时候,从钱夹中把纸票拿出来,一张张地浏览上面的号码,用出现概率高的数字下注。这样博取的号码,在没开奖前,在他眼里都是美丽的蝌蚪,他期待它们在摇奖的过程中,刹那间变成肥硕的大鱼。然而,开奖号码出来后,他的希望总是落空,那些蝌蚪一个不落地游走了,他守望的那段河流,仍是荒凉的。这些年,武生因为打彩票,赔了一万多块,气得他老婆骂他猪脑袋,说是应该把他的头割下来,放肉摊上卖了。武生也不恼,他照旧风雨不误地与彩票博弈。有的时候,他编不出号码了,情急之下,会突然冲出彩站,站在街边,求助于过往车辆,看它们的牌照号码是否能给自己带来幸运。不过这些举动,比起他抱着猫来打彩票,都算不得离谱了。三年前,武生听说,南方的一个彩民,之所以中了五百万元大奖,是因为他打彩票时,一只猫意外地跳到键盘上,弹跳之间,它的爪子竟鬼使神差打出一组双色球号码,而这组号码,最终成了大赢家。武生想,看来猫的灵性比人高啊,于是赶紧从早市买来一只。这只猫以白色为主,脊背和肚腹各有两块不规则的黄花,金灿灿的。在武生眼里,这四块黄花,就是四块沉甸甸的金砖啊。他抱着这只花猫,满怀希望地来投注,成为彩站的一景。花猫一被放在键盘上,就会惊恐地喵喵叫起来,要跳下来,而武生是不能让它逃走的,他把它五花大绑着,然后提起绳子,让花猫的身子悬起来,爪子触着键盘,在围观的彩民的阵阵笑声中,键盘上方的荧光屏上,一行行数字奇迹般地闪烁出来。然而这样的数字,并没有给武生带来吉祥。武生很恼火,他想自己用绳子提着猫,那些数字非猫力所为,所以才不灵,于是就去计算机配件商店,专门买了一个键盘,放在家里,让它每天练习。猫一旦逃离键盘,他就捉住它鞭打。有一日黄昏,小豆正做着菜,突然觉得身下一热,原来月事来了,而她没有备卫生巾,于是十万火急地去斜对面的超市去买。等她返回的时候,忽然听到彩站传来一阵谩骂声和猫的惨叫。小豆诧异,她推开门,见武生正倒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将它陀螺似的旋转着,声言要抡死它。原来,猫不情愿地上了键盘后,一哆嗦,撒下尿来,惹得彩站的主人不高兴了,说是晦气。武生面子过不去,便惩罚猫。小豆早听德顺说过,卖肉的武生最近总是抱着只猫来打彩票,但她不知道这猫会受这等虐待。小豆火了,她呵斥武生,说是他再不住手,就踢碎他的卵子。武生被彩票煎熬得正处于水深火热中,有人跟他叫板,他乐得应战,他撒开猫,无赖似的叉开腿,耸着腰,说:“你踢呀,反正我也有儿子了!你踢出我的球来,我刚好用它摇号!”小豆气得牙根痒,飞起一脚,把武生踢得捂着裤裆,嘶嘶叫着,疼得直转圈。武生恼了,他叫着:“你他妈的真想踢出老子的球啊?”扑向小豆,将她打倒在地。小豆那天恰好穿着一条不抗染的白色裤子,与武生的这番打斗,使她的经血汹涌而出,裤腿被泅得一片血红。武生不明就里,以为小豆怀了德顺的孩子,自己把她给打流产了,因为他老婆头胎流产时,就是这番情形,吓得脸都白了。五羊岭的人谁不知道,德顺和宋翎的孩子失踪多年,德顺盼孩子,就像北极的人盼春天。武生以为闯下大祸,忍着痛叉开腿,对小豆说:“唉,我是男人,该让着你的。你踢吧,把我的两个球都踢出来,给你当乒乓球使!”一直袖手观战的几个彩民,闻听此言,都笑了。小豆也微微一笑,说:“我一打乒乓,球就飞,你还是留着吧。”她指着在墙角瑟缩成一团的花猫说:“它跟着你这么受罪,不如送我算了。”武生其实已经想放弃这只猫了,因为它踩出的号码,与中出的号码总是南辕北辙,已在彩民中落下笑柄,于是点了点头。小豆站起来,抱起这只猫的时候,武生悻悻地说:“我买它,花了一百二十块,真是瞎了眼呀。”小豆瞟了武生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二百五十元,扔给他,什么也没说,走了。从此后,卖肉的武生,落下个“二百五”的绰号。

开饭馆的人家,大都养着猫,因为老鼠最恋的人间场所,一个是粮仓,一个就是灶房了。德顺开始时不愿意养猫,有个荒唐的理由,宋翎是属鼠的。说是宋翎已经够不幸了,不能让她更不幸。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曾让小豆生出醋意。德顺在饭馆的灶房里,下了无数鼠夹子。有一次,小豆误踩了鼠夹子,脚趾差点被打折了,疼得她呜呜直哭,德顺这才破了规矩,抱来一只黑猫。不过黑猫只待了半年,就被他们送人了。因为它捉了老鼠后,总是得意洋洋地叼到大庭广众之下,炫耀够了,才拖到角落里,把它消灭掉,令人作呕。金霞来之前,正是灶房的老鼠闹得欢的时候。可是德顺望了一眼小豆抱回的猫,就对它产生了不信任感。它肮脏,孱弱,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像两只前爪已踏到了阴间,空留两只后爪在阳间苦苦挣扎。德顺戏谑说,这样的猫见了个头大的老鼠,反倒会被老鼠吓掉魂儿的。德顺对花猫嗤之以鼻的态度,令小豆不快。不过她没和德顺争辩,而是悉心照料花猫,每天给它洗澡,使它的毛发变得蓬松洁净。在饮食上,也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做给它。一周后,这只猫果然精神抖擞了。它身上的黄花,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明丽,看上去就像金色的霞光,小豆便叫它金霞。金霞恢复元气后,入主灶房,三天过后,灶房里便不闻鼠声,德顺大悦,说小豆这二百五十块花得值。而金霞不吃肉的怪癖,是德顺发现的。为了犒劳它,德顺常常在切酱牛肉和白斩鸡的时候,赏它一块,可金霞对它们不闻不碰的。鱼呢,也是有选择地吃。相反,别的猫不感兴趣的水果和牛奶,它却大为青睐。德顺从没见过这么嘴刁的猫,买肉的时候,还特意问武生,那猫原来也那么挑食吗?武生没有好气地说:“一只贱猫,在我家能让它填饱肚子,就不错啦!”德顺长叹一声,只能认为小豆抱回的猫,脾性也渐渐随了她。

新镜子来了后,金霞虽然又回到灶房了,但它捉老鼠的本领大不如从前,十扑九空,好像鸳鸯镜碎了,它的看家本领也丢了。它不爱照镜子,也不爱吃食儿了,肚子塌下来,客人唤它时,毫无反应。小豆心疼它,去礼品店买了一对瓷鸳鸯,摆到窗台上。可是金霞对这样的鸳鸯,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便兴味索然地离开了。看来,它迷恋的是镜中的鸳鸯啊。小豆无奈,只能求助于曾卖过鸳鸯镜的人,让他想办法联系厂家,再进一个。卖镜子的帮她打过电话,遗憾地回话,这款镜子厂家已不生产了。

金霞无精打采的,小豆也跟着无精打采的。相反,宋翎倒是阳气回转,她呆滞的眼神,渐渐有光彩了,这让小豆很害怕。因为宋翎身上的每一处光明,对身份处于暗处的她,都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以往宋翎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过晚饭,天色暗淡了,她就会来到饭馆,径直推开灶房的门,坐在德顺专为她准备的矮板凳上,看他忙活。有的时候,饭馆生意太好了,九十点钟还有客人来,宋翎就会打起瞌睡。现在呢,即使饭馆打烊晚,宋翎也不犯困了,她手里握着万花筒,忽而顺时针,忽而逆时针地旋转着,看得兴味盎然。以往她爱说“闷死我了”,现在她爱说“真开眼呀”,说这话时,她耸着肩,好像被美给惊着了。以往她对小豆的存在是漠视的,现在她放下万花筒的间隙,若是小豆进灶房端德顺做好的菜,她就直起腰来,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看,看得小豆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德顺亲密地说笑了。小豆见宋翎一天比一天精神,便悄悄对德顺说,那个花啦棒,可能治好了她的疯病。德顺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可能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有一天,小豆朝宋翎要万花筒,说是想看看里面有多少种图案。宋翎扫了一眼小豆,藏宝似的,把万花筒塞进袖筒里。德顺见状,对小豆说:“你真想看,明天我给你买个新的!”小豆说:“我就想看她看的这个!”德顺有点火了,说:“你跟一个疯子,争什么呀!”

小豆哭了,宋翎也哭了。小豆哭出了声,宋翎则是无声地哭。德顺一时不知道该去哄哪个。小豆的哭德顺不怕,宋翎的哭却让他胆寒,她疯了以后,是第一次哭。小豆哭完,接着干活去了,宋翎哭完,微微叹了口气,从袖筒里取出万花筒,放到眼皮底下,又觑着眼领略那个世界的姹紫嫣红了。德顺听着万花筒哗啦哗啦的旋转声,就像一个逃犯听到了警铃声,心惊肉跳的。

金霞瘦得皮包骨头了。它身上的黄花失去了光泽,看上去像是丧葬铺子门前摆的黄表纸,黯淡陈旧。小豆见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思谋它的去处了,是埋在树下好呢,还是花丛下?从它不喜欢牡丹蝴蝶镜来看,她想还是埋在树下好。树呢,应该是河畔的,那样,它还有机会看见水中的鸳鸯。就在小豆以为金霞快入土的时候,德顺想出了个主意,让小豆去百货公司,问一下卖镜子的,既然鸳鸯镜卖出了两块,另一块被谁买走了?如果店员记得,他们就用新买的镜子,去换鸳鸯镜。如果人家不换,就多给点钱。小豆说:“买鸳鸯镜的,一般都是新结婚的,谁舍得换哪。”德顺说:“鸳鸯镜是旧的,咱送的镜子是新的,新的总比旧的强呀。”小豆说:“人都是恋旧的,旧物亲啊。新的再亮堂,不是自己的,人家未必愿意换。”德顺从小豆的话中又听出了弦外之音,这让他很泄气。他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而小豆是把锋利的刀,随时随地,自己都会遭受被切割的痛苦。小豆见德顺拧着眉,心软了,她开玩笑说:“只怕我打听到了人,去人家一看,那块鸳鸯镜也碎了,白惦记一场。”德顺吁了一口气,温柔地看着小豆,说:“哪能那么倒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