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什金嘴里的故事,大都一个模式,凡是那些坏事做尽的人们,幡然醒悟。疲于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后,必然远走高飞,音信皆无,而且通常结局是:如垃圾堆一样,这群坏蛋进了修道院。
他的思维相当活跃,经常有一引进奇怪想,然后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咱们不该镇压鞑靼人,他们比咱们还好呢。”
人家都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猛然抛出这一句话之前,我们正在讲怎样建起合作社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提到鞑靼人。
洛马斯兴致勃勃地讲西伯利亚以及那儿的富农生活时,库尔什金又愁眉苦脸地念叨了几句:“我想要是人们停止捕青鱼,两三年之后,青鱼多的就得把房子没了。青鱼的繁殖力真强。”
库尔什金公推为没头脑之人,可是他那个脑袋瓜儿里的奇思怪想却能打动村民的心,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他们专心听他胡话,就像是要从他编造的故事里得到点什么意外收获似的。
村里那些老实正经的人们管他叫“假大空”,看来带领有那个讲究打扮的雇主潘可夫对他有一个正确而隐讳的评价:“斯契潘是个迹……”库尔什金也有他勤劳善育的农民本色,也算得上多面手了:箍桶、修炉、养蜂、木工、养鸟等等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强说他干起活儿来总是一副懒洋洋、磨磨蹭蹭的样子,但他做的每件事都挺出色。
他特别喜欢猫,在他的浴池里有十来只猫与他相伴,他把它们养得凶猛。并喂它们吃乌鸦,训练它们捕食家禽,为此,他可得罪了不少人。
他的猫咬死母鸡和小鸡的事儿时有发生,家庭主妇们气急发就捉住猫打它一顿。所以在他的浴池前经常会有满面愁容的女人叫骂,对此库尔什处之泰然:“傻娘儿们。猫本来就是这种天性,它捉东西比狗还强。等着瞧吧,我要把它们训练的可以捕鸟,然后再繁殖上几百只,把它们卖掉赚一笔钱,到时候把钱都给你们还不行吗?哎,你们这傻娘儿们。”
库尔什金天姿聪慧,早年读过一书,可惜忘的差不多了,他也没心思再学习了。于是就靠着那点儿小聪明过活,他对洛马斯的话反映最快,并能准确地抓住要点:“是呵,是呵,这么说,伊凡勒普并不威胁平民百姓……”他十分情愿地像是吞下一剂苦药似的说。
晚上常来杂货铺的就是这几个人:伊佐尔特、库尔什金、潘可夫,他们一坐就是半夜时分才散去。他们听洛马斯讲国际形势、讲异域人的生活状况以及其他国家人民的革命运动。
潘可夫就喜欢法国大革命。
“这才是天翻地覆彻底改变原有生活呢。”他憧憬地说。
下面我们来谈谈这个潘可夫吧:
他是富农的儿子,爸爸脖子上长了二个大瘤子,一双让人担心要蹦出来似的鼓眼睛。说起来,潘可夫还是不点叛逆精神的。两年前他以“自由恋爱”的方式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儿做老婆,独立门户,和父亲分开住了。
潘可夫管媳妇儿特严,不过也让她穿城市人的时装。
富农爸爸对儿子十分不满,每次过他这里总要吐口唾沫以解心头之恨。
潘可夫把自个儿子的房子租给马斯,还建了一个小杂货铺,引起了全村富农们的仇恨,但他表面对此不屑一顾,只有说起富农时,他才动点声色,对富农除了讥讽不是讥讽。
他十分厌倦这里的生活。
“但凡我有一技之长,也早就离于这里去城市住了……”潘可夫仪表堂堂,又注重修饰,永远的一尘不染,看上去十分体面。
他很有心计且多疑。
“你干这事儿是出于感情还是理智?”他不上一次这样问洛马斯。
“你说呢?”
“还是你自个儿说吧。”
“我不知道。你说吧。”
两个人颠来倒去,最后潘可夫被逼夫奈只有亮出自外儿的观点:“让我说当然是出于理智最好。因为理智上经过的事就可以办好,但是只一味地听从情感的支配就不同了。凭感情用事,容易铸成大错。
“比方说我丙要如果凭感情用事,就去放把火烧了神父的家,让他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起神父,他因为干涉过潘可夫父子之间的矛盾,而使潘可夫对他怀恨在心。神父是一个长得像田鼠模样的凶老头。
在这方面。我对潘可夫也有点意见。记得我刚来这儿时,他对我极不友好,还像主人似的对我吆来喝去,虽然他很快改变了最初的态度,但我还是感觉他不信任我,对我有所保留。
那些日子如些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令我永生难忘。我们在一间整洁的小木屋里,放下窗板,点着一盏灯,灯下不是那个大脑门、短发和络腮胡子在侃侃而谈:“生活的目的就是让人类越来越远离禽兽……”三个聪明俊秀农民神情专注地听着,各自有着不同的形态:伊佐尔特雕塑般坐在那儿,像是倾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库尔什金可没那么老实,他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像是蚊子在叮他的屁股。潘可夫则手捻胡须,若有所思:“就是人民也要分阶级呀。”
潘可夫对库尔什金倒是蛮好的,从没有主人对待雇工的居高临下,他很欣赏这个雇工的荒诞故事。
我为此感到欣慰。
每次夜谈之后,我就返回阁楼,打开窗子坐下来凝望沉寂的村庄与田野。星星穿过重围发出微弱光亮。它们离我很远,距地面却很近。
我的心被大地无边的寂静压得萎缩起来,心灵的野马却开始驰骋了,我感觉在广大的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和我的村庄一样村庄,甚至连它无边的寂静也没有两样。
我的心情忽而悲壮,忽而忧伤,情绪波动很大,温暖的夜雾吞没了我,我的心仿佛有成千上万条水蛙在吮吸,我感到疲倦不堪,一种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我是多么的渺小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乡居生活。从别人那儿和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是:农村人诚实本分,身体健闪。但是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总有干不完的高强度劳动,有很多人累得一塌糊涂,身体状况极为不佳,劳动乐趣根本提不到。
城市里的工匠或工人,活儿也不轻,但有乐可寻,不像农村人终日愁眉不展地咒骂生活,其实农村生活也相当复杂。
他们既要干农活,又要处心积虑地处理邻里和同村人之间关系,我甚至觉得他们是缺少诚实的。
村民们的生活就像瞎子一样胡乱过,人们整日惴惴不安,提心吊胆,互相猜测,有些有狼蝎之心。
更让我纳闷的是,霍霍尔、潘可夫以及我们这群人,为什么招致了他们如此的痛恨呢?我们不过是想改变目前混乱的生活而已。
这样一来或是相比较而言,城市人就可爱多了,他们明白事理,追求理想,有远大前途或目标,我时常想起两个人来,他们是:弗·卡洛根和兹·涅不依钟表工,兼修各类器械纫机、外科医疗器具等。
这是块招牌,就挂在一家钟表铺的门口,门旁一边一扇落满灰尘的窗子,每个窗子下都坐着一个工匠,就是招牌上写的那两个人。
弗·卡洛根坐在脑袋上长着一个大肉瘤,工作时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身体很好,圆脸上总挂点儿笑意,手中捏着小镊子拨来拨去,高兴了也放歌作为调剂。
兹·涅不依坐在他对面,黑脸、卷发,一只独特的大号弯鼻子,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和少得可怜的一缕胡须,他骨瘦如柴,像个鬼魂,他也正忙呢,也会猛然来一段男低音:“特拉——达姆,达姆。”
他们俩背后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收音机。机器、八音盒、地球仪等。货架上的东西就是金属的,房间里各面都挂着钟。
多么好哇。
我太喜欢这一切了,真想看一天他们怎样工作。可惜我身材太高大了,遮住了他们的光,因此被他们很凶地驱逐了,可是在我离开时仍然无限向往:“一个人如果无所不能就是顶幸福的了。”
我就欣赏他这种人,可以修理各种器具,没有什么他们不可以修的,这才是人呢。
可是乡村里就不是这样,我不喜欢这儿,也不理解村民们的生活:女人们见了面就谈自个儿的疾病和生活的艰辛,她们说什么“心发慌”,外加“小肚子痛”,逢年过节她们或坐自家门口或坐在伏尔加河河岸,大谈特谈疾病和困苦。
她们脾气暴躁,一点也不羞,不温柔,经常彼此破口大骂。
有时为了区区一个破壶就可以引起几家人的械斗,打断胳膊、打破头的事件早已司空见惯了。
更让人难堪的是农村小伙对姑娘们动手动脚,毫无礼数,他们在田地里抓住几个风流的,掀起她们的裙裾,让裙角包上她们的头顶,再用菩提树皮做绳扎紧,这个游戏叫做“处女开花”。
这些姑娘们裸露着下半身,虽不停地叫骂,但看得出来,她们并不反感,好像还挺惬意似的。她们真是恬不知耻,故意磨蹭着往下解裙子。
更有甚者,他们在教堂里也敢为所欲为,晚祷时年轻小伙子悄悄从后面去捏姑娘们的屁股,仿佛这才是他们一教堂的目的。
星期天,神父特意训诫此事:
“你们这群畜生。不能另选个地方干这种下贱事吗?”
“这儿的人对宗教不像乌兰人那么富于诗意。”洛马斯说。
“我看他们所谓信教,不过是寻求一种依赖或保护,是最低层次上的教民,那种虔诚教民所拥有的对上帝毫无保留的爱,以及对上帝美德和权威的崇拜,在这些人心中根本就没存在过。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比较容易地走出宗教,请记住宗教是一种毒害。”
村里的小伙子们还爱说大话,不过那只是嘴上,骨子里却是一群窝囊废。他们和我晚上在街遭遇过三次了,他们想打我一顿,没成功,不过有一回我不幸被他们的棍子点中了腿。我根本没把它当事儿,就没跟洛马斯说。后来他还是从我的姿势上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哎。您还是让他们打了。我早就警告过您。”
我没有听从洛马斯夜间不要散步的建议,经常顺着房后的菜园遛达到伏尔加边上去,坐在柳树下,望着渐渐黑暗的夜幕笼罩下的河对岸的草原,太阳最后的一抹金黄色不遗余力地倾满伏尔加河。河水缓缓地流淌,月亮无精打采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向来厌烦月亮,月亮引起我的无限哀思,它是不祥之照,看它我就想哀号。以后我才明白月亮本身不发光,要它上面根本就没有生命存在,我特别高兴知道这事儿,以前我一直幻想月亮是有生命的星球,在月亮上一切都是铜的,包括动、植物,人自然也不例外。我没想他们的躯体是由三角形构成,都长着两条圆规般细长的腿,走起路来带着斋戒日教堂钟声一般的轰鸣,它们对人类造成严重的威胁,月亮上没有生命,这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心中藏有一个秘密的心愿就是让月亮生光发热,普照人间。
我喜难这寂静的黑夜坐在伏尔加河河岸边沉思冥想。河水舒地流动成一条蜿蜒曲折闪闪烁烁的亮带,从黑夜中流来,又流向黑暗了。
这时我的思想才真正变得活跃,白天脑子里纷乱的思绪都被放逐了,那些语言难以表达的想法纷纷涌现。伏尔加河停止般沉静。
漆黑的河面上浮动着一艘轮船,船尾不时发出涓涓水流声,正像一只怪鸟在抖动沉重的翅膀。河对面野草丛生的岸边闪烁着一片灯火,在水面上反射出美丽的光芒,是渔民点燃篝火在捕鱼,这景象就像一颗走错路的流星坠入河水中激起无数朵巨大的火花一样。
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此时变化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我的心乐此不疲,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美妙无比的漫游,仿佛飘动的夜气带着我驶向远方。
伊佐尔特找我来了,夜色中的他更加高大、魁梧了。
“你又跑这儿来了?”他似问非问地了说一句,坐在我旁边,长久地沉默着,目光凝视着伏尔加河和幽远的天空,手中抚弄着漂亮的金黄色胡须。
他终于发话了,对我讲着他的梦:
“等以后我学有所成,念许多许多书,就沿看全国的江河游历,看清所有的一切。我还要教育别人。老弟,你知道吗?能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真是件乐事。
“有时跟娘儿们说说,她们也能听明白。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娘儿们,她坐在我的船上问我:人死之后会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什么天堂和地狱。你看她们不是也……”他挖空心思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儿,最后说:“有思想吗……”伊佐尔特习惯过夜生活,对于美的东西他异常敏感,并擅长用轻快柔婉的语调孩子说梦般讲述人间的美好。
他信上帝和其他人不同,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怖,他把上帝想象成为高高大大俊美的老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是世界的创世主。之所以世间依然有假、恶、忍,是因为:“他太忙了,人世间每天都要有许许多多的新生命莅临。铲除邪恶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不信就等着瞧。
“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干吗要弄出个什么耶稣来,我真想象不出他有多大用,一个上帝就足够了。上帝的儿子根本就上不了帐,我觉得上帝是水生的……”伊佐尔特一直沉默着想心事。偶尔才叹息一声说:“噢。是这样……”“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他又举目遥望黑色的风景,长叹一声:
“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我十分赞同地附和道:
“是啊,很美好。”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静坐在伏尔加河旁,任时光匆匆流逝,从黑夜坐到黎明。
伏尔加河水流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带般奔流着,与天空上的银河带遥相呼应,几颗大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个神秘幽远的夜色中,我们陷入了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