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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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物一物(1)

1

我一直担心被关押的爸爸会不会精神失常,但终于奇怪地发现,他在度过最初一年的惊慌和愤怒之后,倒是越来越镇定了。他以前在家里过于严肃,现在每次见到去探望他的家人,却满眼亲切。他渐渐已经不太在乎“阶级异己分子”这顶帽子,却在努力避免成为“家庭异己分子”。

相反,精神失常的是批判他的那些人,而且越来越严重。

我们学院也是同样,被打倒的老师痛苦过一阵也就认命了,而造反派学生却越来越举止混乱,后来全乱到了自己头上。

由此我明白,失去行为权利的人很难大幅度疯狂,真正疯狂的,只能是那些自认为拥有无限行为自由的人。

学院的造反派从一九六七年夏天开始全面发疯,竟然要把“造反派”改成“狂妄派”。

后来,又说“狂妄派”是造反派中的先锋队,并自命为全国狂妄派的创始者,在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上插上一面面小旗,挂在路口,展示全国“狂妄运动”的蔓延规模。

不久,高音喇叭在宣布,“全国狂代会”即将在我们学院召开。

校园里一下子挤满了操各地方言的人群。青年为主,也有不少中年,男女几乎各半,大多是身材瘦削、眼睛发亮、脚步匆忙。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神态却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吕兆康同学碰了一下我的手,轻轻说:“原来看到那么多狂兄、狂嫂吓了一跳,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狂叔、狂婶。”

我说:“你看那儿,还有狂公、狂婆呢。这正叫,狂妄不分老少,发疯不分男女。”

正说着,高音喇叭突然震响,兴奋的声音劈头盖脑:“全国狂代会即将召开,革命人民欣喜若狂……”还没说完,嘭,高音喇叭被砸了。

广播室就在路口。这个广播员本来就够激进的,得知高音喇喇叭被砸便蓦然站起身来,准备去与阶级敌人搏斗,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北方口音的大汉冲了进来:“你们敢说欣喜若狂?”

“为什么不能说欣喜若狂?”广播员口气很硬。

“欣喜若狂的‘若’字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汉问。

“‘若’是‘好像’的意思,怎么啦?”广播员反问。

“若狂,也就是好像狂,我们狂妄派是真狂,你们才是若狂!”大汉说。

几个人应和道:“若狂是假狂,假狂就是假革命,假革命就是反革命!”

很快响起了口号:“打倒欣喜若狂!我们都是真狂!”

到这时广播员才知道,自己的狂妄劲头,已经落后了。

这真是一物降一物。

大汉们呼啸着走了,广播员关掉机器,闭着眼睛想了一想。他一时还想不明白,疯狂是一场比赛,永远没有止境。昨天的疯狂拿到今天一比,变成了小疯假狂,那明天怎么办?难怪交通大学的造反派起了一个名字叫“反到底”。但这个“反”字现在又没有味道了,看来要改成“狂到底”、“疯到底”。

他睁开眼睛看到正在窗口伸头探脑的我和吕兆康。对我这么个人,他出于造反派的坚定立场还不想搭理,便对吕兆康说:“你们是戏剧文学系的,请问这欣喜若狂的成语……”

我们笑一笑就离开了。

2

“狂妄派”与一般的造反派区别在哪里?

对此,我冷眼旁观,作了一番比较。

“狂妄派”相当于造反派中的“原教旨主义者”。本来,造反派都是“奉命造反”,目标空洞,后来看到中央在号召夺权,也就轻而易举地夺了权,掌了权。掌了权做什么呢?他们就不知道了。

毕竟是学生,考虑到今后的前途,有的人开始了悄悄的专业自习,并与老师接近。另一些学生,则当起了“逍遥派”,甚至谈起了恋爱。这些现象引起了一些激进造反派的警觉,认为这是革命步伐的倒退、革命意志的衰败,因此要用极端主义的方式来重振雄风,这便是“狂妄派”的出现。

能打倒的都已打倒,那么如何来确定新的革命对象呢?“狂妄派”的目光,从政治领域转向专业领域,从头面人物转向中间人物。

在“狂妄派”看来,一切专业活动都必须否定,用极端主义的政治标准把它们一一批臭、碾碎;同时,一切中间人物都必须鞭笞,用极端主义的政治标准将他们一一侮辱、威胁。

用“狂妄派”的话来说,已经打倒的一切都是“死老虎”,而大量没有打倒的普通教师、一般职员,则是隐藏起来的“活老虎”。理由是:他们在抗日战争时期没有去刺杀日本兵,竟然苟活了下来;他们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没有奔赴延安,竟然留在了上海;他们在民不聊生的时代还在学校里领薪水,而没有把薪水捐献给贫苦大众;他们在解放之后分不清两条路线,没有与刘少奇、邓小平展开斗争……

“狂妄派”绝不认为除了政治斗争之外还有别的社会生活,除了政治身份还有别的个人身份。一个人如果不关心政治,一般的造反派会批判他麻木不仁,“狂妄派”则会断定他是伪装麻木,因此很可能是间谍。他们确信,很多教师的学术论文中埋藏着政治秘咒、起事信号他们肯定,各种朋友交往、文人聚会都是在进行阴谋联络、复辟谋划。

正好,那时中央宣布,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到一九六六年“文革”的十七年,文艺界和教育界都被实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反动专政。像上海戏剧学院这样的单位,既属文艺界又属教育界,是两大反动专政的叠加之处,因此黑上加黑,没有一线光明。按照这个逻辑,凡是十七年间在文化、教育界活下来的,都是有罪,都要天天请罪,如果上过讲台、写过文章、演过戏、唱过歌,更成了专政的施行者,称得上十恶不赦了。过不了多久,“狂妄派”发现,只要随便打一拳出去,怎么也不会打错了人。

“狂妄派”按照这个原则,喊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老朽滚蛋!”“老朽”的年龄标准,是四十岁。当然,这也包括他们的父母。因此,“狂妄派”大义灭亲,在思想上彻底驱逐父母。一个“狂妄派”成员为此还改写了一句老话,张贴在墙上:“我爱过父母,但更爱真理”。

这条思路被几十年后极端主义的大批判干将们继承了,他们无法接受一切经历过“文革”而身心尚健的人,常常使人们好奇他们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父母?

几年前我见到一个刚刚结婚的大批判干将,听他讲了一通对过往历史绝不能留情的昏话,就盯着他想,他的曾祖父,一定没有在北洋军阀时代搏斗而死,他的祖父,一定没有在国民党时代搏斗而死,他的父亲,也一定没有在“文革”中搏斗而死,否则哪有他的生命来源,有他的结婚之喜?

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父母亲在“文革”中多半是造反派,因为当时造反是中央号召,全国响应,不能造反的只有少数被打倒的对象和他们的家庭,而从他骄横得意的神情看,完全不像有一个蒙受过苦难的家庭背景。

当时的“狂妄派”和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就这样把自己的生命放置在一个斩断任何血脉联系的玻璃罩里,因虚无而虚假,因虚假而虚弱。

一般的造反派喜欢吵吵嚷嚷、冲冲杀杀;“狂妄派”喜欢上纲上线、诡辩滔滔。一般的造反派有简单的阵线,即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狂妄派”没有阵线,身边的一切都能通过七拐八弯的大批判成为冲击对象,因此没有了前方、后方,没有了敌人、朋友,最后在纷乱的打斗中把自己困死、缠死。

当时不知是上海《文汇报》还是《解放日报》,对于“狂妄派”、“狂代会”之类的提法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在报纸一角发表了一篇小评论表示异议。当时报社也全由造反派掌权,因此这种异议也只是为了保护造反派的脸面,但立即把“狂妄派”激怒了。

本来,一般的造反派之间也会产生这类龃龉,互相对骂一阵也就过去了,但“狂妄派”的想法和做法就完全不同。他们说:“报社反对我们,可见已经成为牛鬼蛇神的传声筒,我们学院正有一大批牛鬼蛇神关押着没事干,何不让他们直接到报社去上班,省得报社为他们传声呢?”

说干就干,当夜,他们就把学院里的打倒对象押上几辆卡车去报社,责令他们到了报社必须飞速冲向各个编辑室,把正在工作的编辑人员从椅子上推开,自己坐上去,拿起纸笔立即“工作”。

可以想象,那天晚上报社的夜班编辑们看到一大群头发花白、衣衫破旧、脸无表情的人疯了般地冲进每个编辑室时的情景,会多么惊愕。他们一定觉得,反动派果然复辟了,只好乖乖举手投降。

这就是“狂妄派”的行为方式。他们似乎觉得世界已经是他们的了,但定睛一看又全然不是,连一般造反派也不支持他们。他们的喊声越来越尖,他们的天地越来越小。

因此,这注定是一个激愤、勇猛、促狭、邪恶、孤峭、短命的族群。他们的炯炯双目,不能不渐渐黯淡,却又时时期待着点燃。一天又一天,终于混迹于怀才不遇的酸文人中间,即将成为真正的“老朽”。所不同的是,酸文人没有驱逐过自己的父母尊长。

也许,这是所有极端主义分子的共同命运。我在这里多写几句,是想给今天浑身充满杀伐之气的大批判干将们作个参考。

3

不久传来消息,为了保障“狂代会”的安全,要突击清理校园的阶级队伍,临时驱逐每一个敌对分子和可疑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