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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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红缎虎头鞋(3)

正好接到王纪言台长的指示,要我为这次历险考察写一首主题歌,我就在一个弹坑边上徘徊片刻,把心中要向对妻子倾吐的宏大话语写了出来: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车轮滚滚尘飞扬,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昆仑的云,

我是黄河的浪,

我是涅槃的凤凰再飞翔。

法老的陵墓,

巴比伦的墙。

希腊海滨夜潮起,

耶路撒冷秋风凉。

我是废墟的泪,

我是隔代的伤,

恒河边的梵钟在何方?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东方有人长相忆,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屈原的梦,

我是李白的唱,

我是涅槃的凤凰再飞翔!

既然要用作主题歌,我洗淡了内心难言的悲怆、断残的意象,尽量写得通俗流畅,但是对自己这次出行的文化身份和考察视角,却已经表述清楚。正是这种文化身份,使我义无反顾。我想,这一点,妻子一听就懂。

这首主题歌,后来是由腾格尔先生演唱的。但妻子一直说,她一定会以自己心中的旋律再演唱一遍。

“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唱给祖国大地的歌,但我们自己这对夫妻回家的路,实在绕得不近。

6

伊拉克让我对文明的思考碰到了一个怪异的峰尖。

对于这个峰尖,我简直不敢正视,但它已经无可躲避地出现在眼前。

这个峰尖由两个坡面构成,都高耸入云,却互为抵牾。

第一个坡面是:我在这里看到了全人类最古老、也最辉煌的文明遗迹;

第二个坡面是:我在这里看到了全世界最混乱、也最恶劣的社会现状。

两方面都位居第一。那么尖锐,那么讽刺,那么嘲谑。

我所无法违避的问题是,这两个极端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吗?

仅仅这个问题,就足以使我们对人类的文明事业产生惊恐。因此,大家似乎都不愿意把这两个极端连在一起谈论。谈论人类早期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这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哪怕是其中比较晚一点的巴比伦文明,人们都神采飞扬,却不想提及今天两河流域的状况;同样,谈论伊拉克的社会现状,人们都会愤懑地争论,语势滔滔,却不会想到这是人类文明最早开启曙光的地方。

现在,我必须同时面对这两个极端,一个也省略不了。

伊拉克是一个艰深的课堂。它给我的第一番教育仍然是有关古老文明的中断,却比埃及更彻底,因为它连像金字塔、太阳神庙这样的古迹都没有留下;它给我的第二番教育仍然有关宗教极端主义的互灼,却比耶路撒冷更峻厉,因为它不仅展示了不同宗教之间的极端主义对抗,而且还暴露了一个宗教内部的血腥内斗(例如在卡尔巴拉等地感受到的什叶派与逊尼派的势不两立);它给我更重要的教育是有关军事远征对文明的葬送,这一点在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时已有感受,没有整理,却在伊拉克集了大成,又在伊朗获得了重要补充。

这真是一片被征战的马蹄踩烂了的土地。一次次大规模的出征,又一次次大规模的入侵,一个个国家全都成了一部部军事机器。这中间,有极其残酷的亚述人,也有雄才大略的尼布甲尼撒、居鲁士、大流士。耶路撒冷就是尼布甲尼撒去毁灭的,押来一大批“巴比伦之囚”,后来又是波斯王居鲁士前来征服时释放的;波斯王国又一直在与遥远的希腊作战,这便是我以前在研究希腊悲剧时常常遇到的所谓“波希战争”即便用现代国际地理眼光看去,希腊和伊朗之间打来打去,距离也够长的了;波斯王国的独立地位,最后被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的军队所推翻,我甚至在巴基斯坦和印度还看到亚历山大留下的足迹……总之,几乎所有的文明古国都投入了漫无边际的军事远征,更不必说后来“十字军东征”这样的无国界军事行为了。

军事远征对于文明的毁灭,非常彻底。屠城、焚城、淹城,什么也不让留下。即使是胜利者,迟早也会遭到更残酷的报复,或者引来更强大的第三者。

在军事远征中有没有永久的强者呢?没有。我在这次考察中发现,远征中的强者,也就是那些不热衷于抢掠烧杀,而擅长于战后秩序恢复,甚至着力于战胜者和被战胜者双方友好的国君和统帅,但他们,也没有能够维持和弘扬自身文明。他们依存的文明也许十分伟大,但一旦投入远征也就被包装成了军事部件,背离了文明的自然生态。这中间最成功的要算是亚历山大了吧,他的东方远征拓伸了“泛希腊化”时期,但历史证明,这也正是希腊文明的衰落期。由此可见,在古代,哪怕是站在发动者的立场上,任何军事远征也都是文明自杀。

我在作这些思考时,仍然以中国作对比。中国历史上战争不少,但大多是内部争权夺利或边关防守进退,几乎不作跨国远征。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西征,似乎是例外。但应该看到,在他的有生之年尚未灭金,至于他的后人灭宋建元,更是他去世几十年之后的事,因此很难看成是中华文明的主体行为。我随身带来的那本美国人写的《世界文明史》中有这样一段话:

中国文明的形成尽管比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或印度河流域晚得多,但仍然是现存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它之所以能长期存在,其原因部分是地理的,部分是历史的。

中国在它的大部分历史时期,没有建立侵略性的政权。

也许更重要的是,中国伟大的哲学家、伦理家的和平主义影响,使它的向外扩张受到约束。

——Edward McNall Bums,Philip Lee Ralph

这里所说的地理原因,我想主要是指中华文明与那些互相征战的古文明之间,有喜马拉雅山脉、帕米尔高原、天山、昆仑山的阻隔。更重要的原因,是文明形态,其基础,则是精耕细作、季节轮回的农业生态。不好远征的心理,与这种生态有关。

万里长城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一看就能明白,那是防御性,而不是进攻性的标志。

这个问题有待深入研究,但显而易见,中华文明避免了远征即是自杀,被征服即是毁灭的命运。

那么,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早,却始终没有像哥伦布那样对大洋彼岸产生领土要求,也不必让我们觉得羞愧难言了。

我还曾以长城、郑和,以及不好远征的历史,沿途反驳“中国威胁论”。

由此,我对中华文明何以延续至今的另一项感受,也就形成了:

六、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外部关系上的原因在于一直因地理阻隔和农耕生态而并不过度热衷于对其他文明的军事远征。

7

第六项感受中已经交错着第七项感受,但第七项感受的完整获得,要等到穿行过当时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之后。

那真是一段终身难忘的经历,我想,还是先把第七项感受说出来吧,然后再补叙产生的原因。那么:

七、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内部关系上的原因在于一直没有让社会长期陷于整体性无序状态。

我在那个地区,真正领略了整体性无序。这种无序对我是如此陌生,回忆自己以往的经验,有过专制的秩序、极左的秩序、保守的秩序,我们一直努力想改变这些秩序,建立一种民主、理性、开明的新秩序,但从来未曾设想过,没有秩序是怎么回事。

我对整体性无序状态的陌生,反证了中华文明的一个特征。中华文明的主体非常入世,因此总能伸发出一个个比较有效的社会管理网络。这也许与农业社会的治水、管水有关,由于黄河、长江水系庞大,因此覆盖广远,又由于水情年年有变,因此无可懈怠。后来,由农业水利生态上升为行政管理生态,产生了各种整合机制和监督机制,使整个社会不至于因无序而破败。当然,中国人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例如接受极权、减损自由等等,利弊得失,各有短长。

这次我面对的无序,有些还与极权互为表里。那种极权并无建立秩序的力量,反而成了破坏别人秩序、最后破坏自己秩序的原因,从伊拉克到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都是如此。至于像伊朗、巴基斯坦那样,对国土的管理能力薄弱,大片地域混乱不堪,结果成了恐怖主义分子、贩毒集团的重要活动场所。

我们眼前,由无序而上升为实实在在的恐怖的,是在伊朗南部,巴基斯坦北部,特别是阿富汗边境这辽阔的地域。

在德黑兰工作的一位中国记者对我们说:“我在这里已经十四年,也从来不敢到那个地区去。有一个北京的地质工程师和两个外国同行坐飞机到了那里,只是到郊外看地形,就被恐怖集团绑架,外国同行一个逃走了,一个在逃跑时被击毙,他太胖,没逃掉,在匪窟里搬了半年多弹药,后来终于逃出来了,须发全白,精神失常,现在还在北京养病。你们如果不信,我有他北京家的电话,可以打过去问问。”

当然,这位好心的记者没有能劝住我们。

我曾在伊朗的设拉子与妻子通过电话,她说,这个地名好难听。但我没有告诉她,在伊朗一般人心目中,我们接着要去的地方,更难听,几乎全是幢幢鬼影的所在,那就是克尔曼、扎黑丹等处,所有在伊朗工作的中国人都反对我们驾车过去。

到了巴基斯坦靠近阿富汗的奎达,我试图与妻子通一个电话,却没有接通。那个边境小城的恐怖,现在是世人皆知了。

我当时在每天发表的考察日记中判定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可能会有读者认为是危言耸听,直到“九一一”事件发生。

其实,我在日记中对这方面的描写十分含蓄,一是为了保持住一个男子汉临危不惧的笔底定力,二是怕吓着了能够在报刊间读到这些日记的妻子。

但是,各地华文报纸的读者还是能从我含蓄的文字间读出一些端倪:

近两个月内,在这条路上,已有三批外国人被绑架,最近一批是在五天前。刚刚又接到消息,就在昨天,扎黑丹地区三十二名警察被阿富汗的贩毒集团杀害,作为对该集团一个首领被捕的报复。

上午五时起床,六时出发。克尔曼是个小城,刚离开几步就是沙漠了。

这里的沙漠从地形上就会让人提起警觉:路边有很多七八米直径的不规则石墩、石台,像地堡。又有不少自然的石坑,像战壕。

…………

我们一直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行进,心一直悬着,设想着不久前三批外国人被绑架的各种情景。这些外国人现在都还关着吧,至少五天前绑架的那一批,他们会关在哪里?

…………

离开北姆不到一小时我们就遇到了沙漠风暴。只见一片昏天黑地,车窗车身上沙石的撞击声如急雨骤临。

车只能开得很慢,却又不敢停下,沙流像一条条黄龙一般在沥青路面上横穿。风声如吼,沙石如泻,远处完全看不见,近处,两边的沙地上出现了很多飞动的小白气流,不知预示着什么。

处在这种风暴中最大的担忧,是不知它会加强到什么程度。车队一下子变得很渺小,任凭天地间那双巨手随意发落。

沙漠风暴终于过去了,刚想松口气,气又提了起来:夜幕已临,而眼前却是一片高山!

两边的山峦狰狞怪诞,车道边悬崖深深。没有草树,没有夜鸟,没有秋虫,一切都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而天底下最可怖的就是这种毫无表情的沉默。

进入巴基斯坦后我们向一个叫奎达(Quetta)的小城市赶去。距离为七百多公里,至少也得在凌晨一时左右赶到。

这条路,据曼苏尔医生说,因为紧贴阿富汗,比扎黑丹一带还要危险,至少已经险过缅甸的“金三角”,是目前世界上最不能夜间行走的路。

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不可能等到明天,只能夜间行走。理由很简单,边境无法停留,而从边境到奎达,根本没有一处可安静歇脚的地方,只能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