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
2747500000004

第4章 艺术上的彷徨

对于中国新艺术运动中存在着的种种问题,我在去法国前后和沈西苓、冼星海、王以仁等有过一段时间的争论和商讨。十余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们走过的道路各不相同。沈西苓从日本回来之后,放弃了绘画,在上海编导了电影《十字街头》,冼星海回国后创作了《黄河大合唱》,王以仁却以突然失踪告终,这都是他们对文艺工作实践的结果。而我,十余年来,虽经刻苦学习,1942年还踯躅在巴黎蒙巴拿斯街头。正如徐悲鸿先生在1942年为我重庆个人画展所写序文中所指出,“在留学国目睹艺事之兴替”;也正如一本由当代法国艺术评论家尚彼隆针对欧洲画坛写的《今日艺坛的惶惑》的论文集里所揭示的那样:五花八门的艺术倾向,直截了当地提出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所面临的一些几乎要崩溃的危殆的现象。欧洲艺术由于资本家和画商的直接操纵,已使巴黎画坛在20世纪30年代中,从立方主义,经过超现实主义到完全胡闹的“涂鸦主义”,彻底反映了丑化、恶化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和文化的崩溃。他们否定了造型规律,使艺术成为可以用符号代替的唯心主义抽象的东西。我一方面既厌恶文学艺术上形式主义的没落与颓废的现象,另一方面对于学院派一些陈陈相因、趑趄不前的绘画理论与实践也感到失望。我的老师劳朗斯的教导使我在创作实践中得到一点进步,但所谓“新现实主义”,不过是老现实主义较为简练的改良而已!巴黎这个笼罩着美的神秘面纱的大都市,曾经是,现在还是我历尽艰险争取得来的心目中人类文明的中心、世界艺术的高峰,为什么如今在意识形态上贫乏到这种地步!在近代法国绘画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不满于欧洲死气沉沉资本主义现实的画家。他们为了追求真理,要求离开繁华的巴黎,去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印度及东南亚等另一个世界去吸取养料,从事创作。其中最突出的是象征派的先驱者高更。他离开巴黎蒙玛脱到非洲塔西堤岛去从事创作。高更因为不满于绘画上形形色色的陋习,在1881年的一天晚上,将所有的亲戚朋友邀集在巴黎一家咖啡店中,发表了一篇向巴黎人告别的戏剧性的演说之后,次日就束装去塔西堤,在那里安家落户,终生从事艺术的探索。今天我设身处地,从自己这几年来巴黎的亲身感受,以及对于艺术创作上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得不到解决的苦闷心情,我完全理解高更出走非洲的原因,甚至于也设想着有一天,很快的有一天,我也要向巴黎告别。

但是另一方面,我确实也存在对巴黎留恋不舍的矛盾心理。回忆近十年来在法国学习体会的经验,我觉得对于法国政府组织、保护、陈列得那么井井有条、内容丰富的现代博物馆、美术馆,必须再一次进行一番认真的巡礼,细致地参观、欣赏、学习那些自己一直喜爱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及18世纪、19世纪前后一直到近代的艺术杰作,尤其是包罗万象的罗浮宫,那里珍藏着从希腊的《胜利之神》到意大利文艺复兴盛世的《蒙娜丽莎》等驰名世界的杰作,它们使我毕生难忘。而那些代表法兰西大画家达维的《拿破仑加冕》和19世纪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德拉克洛瓦的《西岛大屠杀》、马纳的《林中之宴》和以黑人作背景的《裸卧女》、莫奈的《睡莲》、德加的《舞女》、米勒的《晚祷》等等,已经成为世界名画的杰作,都是人世间不朽的创造,它们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目中,给我以美的熏陶与教育。

但是,我最喜爱的还是法国浪漫派巨子德拉克洛瓦那描写19世纪50年代战争时期,殖民主义者对无辜的非洲人残杀暴行的作品。这是一幅曾经无数次使我感情激动的伟大的杰作。在这幅杰出作品中,画家成功地刻画了一个怀中还抱着乳奶小孩的中年妇女,在她那被一个骑马的殖民主义者强盗用马刀砍得血肉淋漓的胸前,婴孩正在吮着母乳,惨不忍睹的瞬间描绘的惊人技巧和表现能力,在我心灵深处铭记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回忆1931年因为日本军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我作为正在异乡的留学生,即兴创作的一幅描写一个坐在中国式家园中的少妇,在吹奏横笛的《怀乡曲》油画,对比之下,实在太不够了。

提到这一段,主要说明法国艺术对我创作上的鼓舞与促进。的确,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伟大的罗浮宫古代艺术历史博物馆的几天连续的参观巡视,对我的教育是很大的。我比较希腊、罗马、埃及、印度、波斯古代的文物和艺术名作,它们各自具备着强烈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每一件艺术作品无论从主题内容或艺术表现手法,都显示了鲜明独特的艺术才华和各自的特点。如希腊艺术的优美、罗马艺术的朴实、埃及艺术的庄严、波斯艺术的金碧辉煌。这些艺术杰作给我以世界美术史系统的、感性的认识,在我记忆中组成了一个色彩陆离的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