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西笔墨:徐悲鸿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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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南游杂感

桄榔树

余往返欧洲五六次,皆过香港,未获机缘一莅广州。1935年秋,因赴桂,乃假道于粤垣。得郑先生子健、子展昆季导游,凡粤中名产,因时尽尝;羊城名胜,几乎饱览,颇恨相见之晚。略记其桄榔树一事,聊存回忆。

桄榔树近乎棕树,涕泣涟糃,不甚美观。其叶形式不工整,其枝错乱不挺拔,其结子下垂,蓬头脱壳,厥状拖泥带水。吴昌硕写之,必能酷似者也。粤语以树名近管郎或关郎,故有“关郎一条心”之谚。粤人秉性勇敢冒险,其少壮者,恒去其乡里,舍其妻子,涉重洋谋生。往往历久不返,消息渺然,闺中少妇,计日生愁,望断天涯,系情魂梦,操贞抗节,一意所天。燕婉之私,堕欢莫拾。或昔日之呱呱长大,生计萦怀;或堂上之翁姑老耄,死亡可惧。投卦问卜,祈祷皆穷,于是启其秘箧,将夫君昔日围腰之带,缚之于桄榔树上,并贴纸马,保其归程。泥首至地,倾诚祝告。其词哀艳,余夙闻之,许地山先生知之尤详。词曰:“信女某门某氏,今因氏夫某某,出外营生,敬求桄榔爷,加以庇佑;在外衣食充足,起居平安。不许其拈蜂惹蝶,多生枝节。发财以后,早日还家。信女某某再叩。”

余见观音山侧一树,系带无算,既写其形,并题小诗:

“郎心管不住,徒有管郎树。桄榔如棕乱纷纷,形如涕泪涟糃注。亦有枝叶向外发,参差无理亦无格。披头散发若鬼魅,有女虔诚求之切。从知粤妇最多情,粤郎佻达弃之频。遗条束带复何吝,无奈灵树终无灵。”

“当日殷勤藏郎带,明知离别良无奈。不恃颜色不恃情,任郎自由行天外。祝郎货利日日增,愿郎心坚亘天地。不望阿郎满载金银回,但愿归来食贫相守不相弃。”

“痴心天涯少年妇,空闺思念行人苦。一年半载甘心守,两年不得郎消息。访尽瞽巫祷尽神,海天莫识郎踪迹。开箧启视郎身物,中心呜咽如刀割。此物当日系郎身,思郎不见久沉寂。忍将持去系树腰,郎归不归带先凋。带先凋,永寂寥,思妇之心千里遥。”

桂林

山水甲天下之桂林,非身历其境不能知其美。其崖壑幽深,群峰屏列。布置既煞费经营,工程亦极为浩大。尤于数百里之清水,明朗如镜,环绕城侧、宽广三里,澄碧漾漾,映照万类。可以就饮,可以就浴,故桂林之山既奇,而漓水之清,应名太清,至于不能更清,虽欲不曰天下第一,不可得也。

苦心经营工程浩大者,言当年之大六也。实则天才,应归之于造桂林城之人,临漓水,依群山,围独秀峰,凿镜湖。吾在独秀峰上观落日,羊山环列,清流映带,晚霞亘天,金光远射,几乎如人述北京耳!光为大地莫能有之妙,此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浑成和谐大自然之美,不能割去其一节。故摄影不能寄其美,而桂林山水甲天下,终不能否认也。

土耳其旧京伊斯坦布尔信美矣,山逊其奇;雅典有安克罗波高岗,去水太远;特来斯屯美矣,而与山水若不相关;佛罗伦萨美矣,安尔那焉有漓水之清?至于杭州、成都、福州,虽号为名都,皆去之远甚;若北京、南京、巴黎、伦敦、罗马、柏林、莫斯科、东京、列宁格勒,或有古迹,或有建筑,俱为世界所称道,但以天赋而论,真为桂林所笑也。

世间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阳朔乎?闻女娲氏遣其侍婢碽,至天南取彩石。既运至,女娲嫌其太黑,怒而不用,命弃去,碽掷于阳阿,散之满地,劳而无功,自悲命乖。啜泣连日,泪流成河,即今阳朔一带地。碽亦怒,掷其石于远处,并石屑亦散之,而为漓水之神不返。故广西多硗硝之山,不毛之地。

桂林至阳朔,约百二十里,舟陆可通。江水盈盈,照人如镜,萦回缭绕,平流细泻,有同吐丝。山光荡漾,明媚如画,真人间仙境也。时花间发,鸣禽赓和。如是清流,又复有鱼。于是渔者架木筏,御水鹰,发号施令,杂以歌声。又有村落历历,依傍山水,不过五七人家,炊烟断续,长松修竹,参列白墙。碽所砌假山遗迹,近水处触目皆是。村人或以之为砧,或以之为岸,空灵透彻,人间罕见。其地产竹笋,甘嫩肥美无比;又产香菇,味绝鲜,皆长年之药。其芋种于荔浦者,大如斗;树结丹果,累累无数,有如落霞,北方人所谓柿,含维他命最富者也。舟次阳朔,流连不忍去,宿于江上。碽入梦,要我久留。奈尘缘未断,又复出山。对此仙人,有深愧也。

广成、赤松皆南人,应老子之约,居广西者多年。老子之居,吾曾谒之,不若其徒七星所居之大而深邃。其徒旧居甚多,皆在桂林附近,今皆舍去,诚天下洞府最多之处矣。水泥工程皆极浩大,堆砌亦极工整妙丽。自宋以来,为人发现,题诗纪年,留名刊字者,代不乏人。载诗载屁,坚固不坏。往往临流映带,极其清幽。若象鼻还珠等洞,最足恋恋者也。

郑国渠为秦绩,灌口亦为秦绩,皆称万世之利,湘漓之源在桂林东北百数十里,秦人筑长堤分湘水一部为漓江,亦万世之利。吾友苏希洵、吕镜秋两公,欲在湘漓分流处,建始皇庙,以纪秦功。虽不必遂是赢政之功,要其法治精神,其行必果,泽及于后世,几无人可方比者。在当时固为暴君民贼,在今日言之,则尧舜文武,俱不足与之一较功烈也,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