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西笔墨:徐悲鸿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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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真西游记

24日(即吾人分手之第四日)昧爽,起视两岸明灯数列,映于深沉夜尽之青黑上,俯视滚滚江流,悉是黄水,略如上海之吴淞口,舟既入港,缓缓前进,盖已抵仰光矣。

饮完咖啡,即披挂与同人登岸,不免有一番检阅护照、防疫证书之类例行手续,时天已大明。

出口尚未及大道,忽惊见上帝之败笔!亦生平所未遇!乃有一人(大约十七八岁男子),大踏步迎面而来,其动态步法,全似鸵鸟,因其两足,共得四趾,其足中凹,每趾有甲,并非败坏,实上帝助手,误以鸵鸟之趾,装配其上,殊属不合,应令拿办……姑以人地生疏不管他算了。

一上大街,即面对金塔,灿烂辉煌,风雨不移,遇润不改,殆无中饱舞弊等情事,自顶及座,全是真金(固然仅仅外表)。及门,一卖花女郎,娇滴滴的,地上堆花,花皆成束,先以不可懂得之语,令吾等解除鞋袜。大家把她打量一番,迟疑片刻,佥以为当先觅得友人,定个节目,畅游仰光,不能如此冒昧,轻举妄动,况且赤脚,何等大事……但是摸不着头脑。

即沿塔右转,张君发现了一家咖啡茶店,门前两位黄面执事,穿着裤子,证明他们是咱们同胞,大家便奔赴此店,以吃茶为名,打听路途。端上几碟点心,颇多苍蝇陪食,医生单君,坚持不食。张君便以最普通国语,询问中国领事馆、西南运输公司……起头语言不懂,原来是福州人,厥后实在不晓得,彼此哈哈假笑,不免怏怏。

另一桌上,聚着三位彪形大汉,身披深黄长布,一人架着眼镜,觉其有向我们解说样子,单君谓闻此地原有某国游方僧,或者就是他了。于是走向他们,堆起笑容,做着手势。近视之,是缅甸和尚,忽转向其伴,口中支吾,看去似乎表示茫然之意。大家觉得不是话头,付了茶钱,仍向大街走去。不多几步,经过一外国药房,柜中站着一人,中等身材,头发光亮,像是一位广东同胞。单先生先要买药,然后问他是否同胞,那位一面走去取药,转面带笑摇摇头,表示不是,我说这药又白买了!

走近一看:原来那位柜台所遮蔽之下半截,围着一条裙子,买卖做完,他便高声叫密司忒孔。一位胖胖的三十岁左右先生来了,说得国语,自称广东南海人,为我们殷勤通了几处电话,一切问题解决。

我尤喜欢找到了老友王振宇先生,并且知道中国银行与所有的银行一样,任何节忌都得放假。从此日起,接连三日,为缅甸张灯节休业,适届阴历十月半,入夜将有非常热闹的光景。

方才晓得顷所经过之金塔,不是那回事,仰光圣地大金塔,还在市外,距此两里之遥。

于是我们便会合吴忠信专使,及荣总领事,一行驰车,巡礼大金塔。

市外树木葱郁,道路整洁,远远望见高巍嵯峨、金光灿烂之佛塔,越走越近。

停午处,有英国三道头、北印尤葛儿巡捕多位,维持秩序。大家将鞋袜脱下,置于车中,入寺门拾级而登,遂谢绝围裙之向导,笑却两旁兜售香花女郎,走过二三十家白石年轻佛像店、象牙器店、镀金偶像店、玳瑁梳篦店……尤其花店,算上约一百二三十级,便到塔下。

金塔位于距平地约八九丈高之山坡上,其历史与重量体积,我未尝深究,我想你把他拆开,两万吨的货船,是装得下的,通体贴着金,所以永久不会有古老的容色。

地皆用黑白云母石镶成,极为整齐,塔之贴身周围,围以毫无意识、秩序与计划之无数佛座佛殿。殿之大者,中置以无计划与秩序之年轻白石佛像,其大者高可一丈。有数殿正中,以坚固之铁窗,囚一真人大小重可数百斤之纯金佛——头戴尖帽,面带烟容,身饰各种宝石,尤以驴皮红石为多。闻据现下行市,此金佛之金价,即值数十万元,故不得不囚之铁窗重锁中,而香花特甚,真所谓拜金主义也!

此类殿宇及佛座,高大错落,形式不一,接连无隙,往往佛座后,埋一白石巨佛,斜身遮没,为人瞥见一眉,逼促得令人伤心。唯因其胸前,有一席地,为功德者即建一佛座,先建者似较有行列观念,其后陆续填塞,罔有纪极。大座以石或砖造一长方箱,上耸一尖顶,然后施以金饰,务显雕刻纤巧之能,颇如一件首饰,佛即置其中。倘为贵重品质,便即关以铁窗。历时既久,施主或亡故,则金饰剥落,渐有骨董之姿,故新旧殊不一致。

此言金塔周围贴身之殿宇与佛座也,大小约有八九十及百,其外围即宽广整齐之云母石铺的人行道,阔二丈至三丈。塔不可登,由平地而登塔座之门,东西南北各一。吾等所登之门为正门,故商肆咸集。

人行道外围仍是庙宇,中一例供奉白石年轻佛像,比之小学生上国文课,人人有书册,书虽多,但是同样东西,此处佛像仅有大小差别而已。以艺术眼光观之,尚是初民格调,而无初民率直之生气,盖天下第一呆板文章。亦有一二卧佛,同具最高级之呆板。在此无数殿宇中,有中国人建殿一,佛相貌较俊秀,同人于是自豪。正门及顶处,悬有中国匾额一方。此外沿之庙殿,适如城墙外围,甚少统计学家做一精密计数。

原有古树,皆为保持,颇有奇形怪状者,有就巨榕盘根之隙纳一佛像者。居然在此类建筑物中,为吾等发现一藏书楼。其第一任会长为一华人。是日会所内,集七八少女,整理各种真伪之花,准备点缀佳节。

此处媚佛,不用香烛纸马一类贿具;细香一烟,燃于佛前,亦不恒见。拜佛者,就吾是日所见,以少女为多。大抵面抹可制糕饼之粉,挽一置于脑后之髻;衣短白纱底贴身小衫,掩其平平双乳;围一长裙,恒淡绿色;赤其双足,而拖着如巨舟宽泛伸张于踵后两寸许之大黑鞋。行时沉默,不言不笑,有携子女而来者。其拜佛也,双手向前,握一束香花,花恒白色,将其轻盈飘娜之身,一扭而委于地,自然安放,如懒坐之态,并非跪下。其身或偏向左,或偏右,如拜者意,佛当无所计较。严缄其口,不宣佛号,亦不诵经,但历时颇久,似以殊为冗长之愿望,向佛祈祷者。其不可及处,则双手举花,不感惫乏,当有训练工夫,非同小可。小弟颇为着急,意良不忍,而少女祈祷亦毕,仍是一扭而起,将花插入佛前之痰盂中,安步而出。

至于男子之拜佛,形式便有不同,其跪倒时,左膝曾着地,右足不与之一致,双手举花,口中念念有词——其中不少穿短背心之放恶债阿拉伯人。其不甚可及处,亦在其双手举得好久。往往有一身披深黄色长布之和尚,逼近金佛前诵经,有领导者样子。

吾人巡礼大队,或停或止,滑来滑去(地上往往有油),想到月满张灯夜景,必更可观,于是晚餐既毕,卷土重来。

赤足由西门入,为最壮丽之柱廊,圆柱两列,皆以真金贴饰,每列五六十柱,由下而上,可称伟观。既及塔座,人行道之近塔一面,皆布油盏,星星满地。

有数处十余人集合,头缠白布,击锣捣鼓,吹中国喇叭,又有合唱团,唱时颇整齐划一,皆席地坐着,亦有一和尚为导,团员大半是胖子,高声时,颇有动人表情,因其认真,观者不便发笑。其地蚊虫不少,唱者击节,顺手打去。忽然唱止,即燃起息敢烟,吞云吐雾,缭绕一堂,仍不站起。徐苏灵君为摄一影。

最多之和尚,皆是青年男子,体格亦多壮健,口吸息敢烟,做许多闲人所做之事,不能悉述。

中国冬季,即热带最佳节候,缅甸、印度之雨落完,天气转变凉爽。仰光除大金塔外,尚有两湖绝胜,曰维多利亚湖,曰王家湖,皆在极繁盛之森林外,而维多利亚湖尤宽,赛舟小者亦多。该地巨富,好建别墅于湖旁,其岸高出湖面一二丈,故尤觉美丽。

邝先生导吾等荡桨湖上,微风习习,已无暑气,夕阳乍敛,装成满天晚霞,嵌入蔚蓝天底,倒影入湖,光胜上下。远处之云,渐渐掠过,在金光上,浮起一层淡紫,愈远愈深,幻为各种鸟兽形状之黑点。此时主宰大地之皓月,正在对方涌现,晕于周围,群以为风兆,亦大佳事。

如此风光,可以无憾,同人便开始担心重庆夜袭,又念此时南宁争夺之战,无心耽赏美景。此时肚子饿,不遑追究结论,晚饭后返市。

竭仰光所有之美味,烧烤于道旁,此类多到不可胜数之少女,总是长裙委地,娇滴滴地,把身子一扭,扭在地上,或离地六寸高之板上,右手捧着面条、大葱、辣椒、酱油之属,撮成一把,往口里送,极是津津有味。吃完将肚子一瘪,从腰间取出几个铜板,挺起肚子,张开两脚拖着大黑鞋,一步一步,有时两眼向旁边一瞥,用菊花指头在齿缝内,排出些东西,高高兴兴,向最热闹拥挤的人丛中钻去。宽广之马路上,距离一丈二、四尺高处,结成天网,从网上齐齐整整缀上各色电灯,远处渺然密集,向近展开,直达身后,光怪陆离,宛如置身迷宫。竭仰光所有之舞剧、杂耍,在临时搭起之台上表演,如其白石年轻佛像,有同样之神气。有以老虎为商标之店,在一高台上搬出甚多假虎,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净翻斤斗,向客就叫。此种玩意,引致嘴吃东西之孩子不少。形形式式各种民族,有各种打扮,而缅人之特点,仍在不言不笑,雍容静穆。

有一条中国街,商业尚称繁盛。仰光大学中,闻有几位名教授,尤以那位研究中国佛学之英国教授,为有名于世界,惜为时太促,未往参观。动物园亦罗致珍禽异兽不少。一言以蔽之,在文物观点上,仰光不失一美城子,若上帝许减其热度二十五度至三十度,便不难成人世天堂,为此无顾虑、不言不笑、一切希望献诸偶像之民族之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