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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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纪伯伦(2)

我呢,既不同意那个看法,也不赞成这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的某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示的。不过,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跟他谈谈。为了探索他的心中隐秘,了解他的心愿,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可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语气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用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只是点了点头,一言未答,匆匆走去。第二次,我看见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问道:“先生,我昨天听人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的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是吗?”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是何人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嘲弄似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顶了解这山谷的历史!”

我离开他,对自己的冒昧和莽撞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那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之心,且时常闪现在我的脑际与梦幻之中。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继之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奔西藏,犹如一叶孤舟,飘摇、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船舵被巨浪摧毁,风帆被狂飙撕破。我边朝禅房跑,边想:真是天赐良机,不妨去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狂风暴雨恰是造访的借口;这湿漉漉的衣衫正好做媒。

跑到禅房,我已筋疲力竭,狼狈不堪。刚一敲门,那位久想见到的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的头部带伤,羽毛乱蓬蓬的,抽搐不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尔后才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到您的门下,还望多多见谅。这里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很远很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我一番,然后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以去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情之深,实为我平生鲜见。温情与粗暴集于一身,如此自相矛盾,令我感到惊异茫然。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说:“暴风是不食酸肉的,你何必如此害怕,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暴风不喜食酸肉,亦不爱吃咸肉,可是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的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么,你便得到了殊荣。”

“是的,先生。”我说,“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该得到的那种殊荣啊!”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的微微笑容。尔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过谢,然后坐下。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石椅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瞧了我一眼,说:“暴风猛烈抽击这只小鸟,当它落在石头上时,已是半死不活。”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前。如今,我不晓得自己的翅膀是否也已被折断,头部是否也已被撞伤。”

他用略带关切的目光望着我,说道:“人能具备鸟的某些本能,那该多好!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撞破人的脑袋。可是,人生性胆怯,看到暴风乍起,便慌忙躲到地洞、石窟里去了。”

我接过他的话茬:“是啊,鸟儿具有人所不具备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制定的法律、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规生存。”

他二目闪光,笑颜顿展,好像突然发现我是个领会能力颇好的小学生。

“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正确无误,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弃绝那些传统及微不足道的法规,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存在的地方。”

“先生,我确信自己的话正确无误。”我回答说。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确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外一回事。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说的话如同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乎泥塘。世上还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头昂过崇山峻岭,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

他说完,未容我答话,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手抓起一把干柴,将之投入火炉,然后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体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移近火炉,湿衣服上顿时冒出热气,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来到这座禅房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游荡。”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僻,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不过,为了探明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将自己的傲气化为温柔和善。

夜幕垂降,山谷间一片黑暗。狂风呼啸,大雨滂沱。我依稀预感到洪水就要到来,行将毁灭世间生灵,荡涤地上污垢。仿佛大自然的怒气刺痛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使之产生了某些时候面对现实的稳定情绪,从而令之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上两根蜡烛,继之拿来满满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和蔼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一点食品。老弟,请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怒号,暴雨悲泣。我俩默不作声地吃着。我每吃一口,总要抬头看看他的面孔,期待从外貌上察看到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餐,他提起火炉旁的那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从容安详地说:“老弟,请吧!”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此时此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点着香烟,呷了口咖啡,说:“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具备,当然你会感到惊愕。也许这里有吃而且能住,就已经使你觉得意外了。我不责怪你,因为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及其天然情趣与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也把世间一切情趣欢乐统统抛到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以青草果腹,饮泉水解渴。”

他说:“生活在世人间,并不妨碍崇拜上帝;向上帝顶礼膜拜,亦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及其他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不同,我的理想也与他们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觉自己是个向右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左转。我弃绝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却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与忧伤。某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希望改其本质,然而都没能成功,到头来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与遗憾中匆匆别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