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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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纪伯伦(3)

这时,他靠近火炉,仿佛因为看到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欣兴。他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声混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只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而已。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上帝把躯体建为灵魂的庙宇,我们理当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令之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嚣与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种男人的脸面: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那些远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阔步,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和那些半瓶子醋们坐在一起,因为他们只在梦中看到过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却以为自己掌握了它的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视不肯苟且为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厌了交道: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是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来的,而且还会落到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们相处已感到精神疲倦:他们视民众愿望为儿戏,整日夸夸其谈,说得天花乱坠,而目的只是蒙骗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教别人,而自己从来不以身作则;要求别人如何如何,他们自己从不身体力行。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从来没有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看厌了那座被称为文明的大厦:那巨大建筑果然工艺精湛,然而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因为这里阳光灿烂,鲜花芬芳,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因为这里春来生机盎然,夏日万物葱茏,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意在探索大地秘密,更加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二目间闪烁着奇异光芒,脸上绽现出自信自尊、坚毅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团解开了,自然感到欣慰。我说:“您说得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您真是一位精明的医生。作为一名医生,在病人痊愈或死亡之前,他是不能离开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级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对众人大有益处,而您却避开他们,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我片刻,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把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品。可是,病人还未痊愈,医生们却失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自己的肮脏病榻上,静心调理那久治不愈的溃疡,那该多好!然而那病夫却伸出手来,抓住护理人员的脖子,将之一一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先把医生杀死,尔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啊,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不,老弟,在世人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不存在的。一个再高明的农夫,也不能让田地寒冬里长出庄稼。”

我回答道:“先生,世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春天,届时田野上百花竞开,山涧里溪流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口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期我能弄明白,上帝能否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令其各部分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周而复始,更替交换。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夜色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成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起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遥远的梦想,而这禅房不是幻梦之家。我只知道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便是:我是个人,能知肚饿口渴,有权从自制器皿里拿面包而食,取生活的佳酿而饮。因此,我才离开众人餐桌筵席,来到这个地方度过我的余生。”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片刻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是,令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避世隐居,致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效力祖国、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这个民族与其他民族没有什么不同。人之本性相同,所不同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形体与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所面临的苦难。被视为正在上升的西方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角,也还是伪善;欺骗,纵然其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宫宝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哪怕乘上火车或登上飞船,也绝转化不成忠诚;贪得无厌不晓何为知足常乐,即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可以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然产生在厂房或学校……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饰,屈从于死亡,那么,那永远是奴性,即便面涂油彩,锦衣绣冠,自诩自由,也还是奴性。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之间的不同如狼与鬣狗。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分给各个民族,绝无厚此薄彼之嫌。”

我惊异不已。我问他:“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啦?!”

他兴冲冲地答:“虚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一切发明创造,无不是烦闷时用来消遣娱乐的玩具。缩短距离、填平沟壑、征服海空都是烟雾笼罩的虚幻成果,既不能悦目,也不足赏心,更谈不到提神。至于被人们称为知识和艺术的哑谜,则是金质枷锁与镣铐;人们拖着它,喜欢那闪烁的金光,爱听那铿锵的响声。人们早就开始锻打铁条铁柱,用以制造囚笼;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囚笼制成之时,自己却被关在笼中……是的,人们的劳动是虚假的。人们的一切意图、目标、志向、愿望都是虚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生活的种种虚假现象之中,只有一种值得向往的东西,只有一种,仅仅一种而已。”

“先生,哪一种啊?”我急切地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闭上眼睛,双手捂住前胸,霎时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声音甜润颤抖地说:“那就是精神上的苏醒,即灵魂深处的苏醒。它是一种思想念头,突然闪过人的意识,使人眼界顿开,令人看到生命充满欢歌,佩戴着耀眼光环,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于天地之间;它是人们良知中的一柄火炬,突然燃烧在人的灵魂深处,引着周围的干柴,火烟腾空而起,继之遨游于广袤无际的云天;它是一种情感,降落到人的心田,使之认为一切不合口味的东西均系丑恶异物,于是厌弃一切不合己意之物,反对所有不了解个人秘密的人。它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我的眼罩,使我站在亲人、朋友、同胞中间,感到无限茫然,禁不住惊愕自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我是怎样认识他们的?我在哪里见过他们的面?我为何生活在他们中间?为什么和他们一道交谈?莫非我是位异乡客,来到了生命为我建造,并且将钥匙交给了我的房间?……”

他突然静默下来,仿佛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画出许多图像,几乎都是他所不想看到的图像。他伸出双臂,低声说:“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离开尘世,来到这空旷野外,但求生活在苏醒之中,饱尝思想、情感、幽静之甘美。”

他朝禅房门口走去,望着漆黑夜空,像是对暴风说话似的呐喊道:“它是心灵深处的苏醒,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了解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它的奥秘。”

思想在低声细语,暴风依旧狂烈呼啸。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了,优素福·法赫里时而走回禅房中,时而在门口站站,凝视那阴沉漆黑的夜空。我一声不吭,默默地体会着他的情感波动,细细地揣摩着他的言谈话语,静静地思索着他的生活及其孤独与甘苦。二更天过去,他靠近我,久久注视着我的面孔,似乎要把我的相貌牢牢地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他向我吐露了他离群索居的秘密。过了一会儿,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要到暴风雨中走一趟。这是我的积习。每年秋冬两季,我总要尝一番暴风雨的乐趣……给你咖啡和香烟!想喝酒,你自斟自饮。如果想睡,那个角落里有被褥和枕头。”

他边说,边披上一件黑色长袍,然后微笑着对我说:“你明天早晨走时,请把门关好。因为明天我将在杉树林里度过。”

他朝门口走去,从门旁拿出一根长长的手杖,回过头来说:“以后,你再在这里遇上风暴,就赶快到禅房里来躲避。不过,我希望你教自己热爱风暴,而不要怕它……晚安,老弟。”

说罢,他转身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急忙走到门口,想再看看他的面孔,不料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之中,我原地站了一会儿,他脚踏山谷石子的声音不时传来,清晰可辨。

清晨,风暴平息,乌云消散,山林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关好禅房门,心怀着优素福·法赫里谈的那种意味深长的一丝灵魂苏醒之意,告别了禅房。

我刚刚回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活动,听见他们的声音,便立即止步暗想:

是啊,精神上的苏醒对人来说是最可宝贵的,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难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苏醒的需要吗?我们怎能否认已经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当理由呢?也许现代文明是短暂的偶然现象,然而永恒的规律却能使偶然现象成为通往绝对本质的阶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迫使我离开黎巴嫩北部,故而再也没有见过优素福·法赫里。我被驱赶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的暴风是温驯的,而隐居修行则被视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