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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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在法的青田人

关于在欧洲的我国的浙江青田人,记者在瑞士所发的通讯里,已略有谈及,到法后所知道的情形更比较地详细。这班可怜虫的含辛茹苦的能力,颇足以代表中国人的特性的特征!而眼光浅近,处于被侮辱和可怜的地位,其情形也不亚于一般的中国人。我每想到这几点,便不禁发生无限的悲感。

据熟悉青田人到欧“掌故”的朋友谈起,最初约在前清光绪末年,有青田人某甲因穷苦不堪(青田县为浙江最苦的一个区域,人民多数连米饭都没得吃),忽异想天开,带着一担青田所仅有的特产青田石,由温州海口而飘流至上海,想赚到几个钱以维持生活,结果很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飘流到欧洲来,便在初到的埠头上的道路旁,把所带的青田石雕成的形形式式的东西排列出来。欧人看见这样从未看见过的东西,有的也被唤起了好奇心,问他多少价钱,某甲对外国话当然是一窍不通,只举出几个手指来示意,这就含混得厉害了!有时举出两个手指来,在他也许是要索价两毛钱,而“阿木林”的外国人也许就给他两块钱。这样一来,他便不久发了小财。这个消息渐渐地传到了他的本乡,说贫无立锥之地的某某,居然到海外发了洋财了,于是陆续陆续冒险出洋的渐多,不到十年,竟布满了全欧!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人,现在也还有两万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两千人。洋鬼子最初虽不注意青田石的这项生意,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漏进来的,没有什么捐税,我国的青田人才得从中取些小利,后来渐渐知道源源而来,便加上捐税,听天由命的中国人在这方面的生意经便告中断,但人却来了,自问回中国去还更苦,于是便以各种各色的小贩为生。他们生活的俭苦,实在是欧洲人所莫名其妙,认为是非人类所办得到的!现在巴黎的里昂车站(Gare de Lyon)的附近有几条龌龊卑陋的小巷,便是他们业集之处。往往合租一个大房间,中间摆一张小桌子,其余的地板上就是铺满着的地铺。穷苦和龌龊往往是结不解缘的好朋友,这班苦人儿生活的龌龊,衣服的褴缕,是无足怪的,于是这些地方的法国人便都避之若蛇蝎,结果成了法国的“唐人街”,法国人想到中国人,便以这班穷苦龌龊、过着非人生活的中国人做代表!有人怪这班鸠形鹄面的青田小贩侮辱国体,但是我们平心而论,若国内不是有层出不穷的军阀官僚继续勇猛的干着“侮辱国体”的勾当,使民不聊生,情愿千辛万苦逃到海外,受尽他人的蹂躏侮辱,这班小百姓也何乐而为此呢?他们这班小贩这样说,每日提箱奔跑叫卖,只须赚得到一个法郎(就法国说),就是等于中国的两毛钱,每月即等于中国的六块钱,倘能赚得到三个法郎,每月即有十八圆,这在他们本乡青田固不必想,即在今日的中国,在他们这样的人,也谈何容易!所以他们情愿受尽外人的践踏侮辱,都饮泣吞声的活着,因为他们除此以外更想不到什么活路啊!

在巴黎的青田小贩所以会业集于里昂车站的附近,还有一个理由:因为他们大多是由海船来的,由马赛上岸到巴黎,这是必经的车站。这班人由中国出来,当然没有充足的盘川,都是拚着命出来的,到了马赛,往往腰包就要空了,尽其所有,乘车到里昂车站,到了之后是一个道地十足的光棍,空空如也,在马路上东张西望,便有先到的青田人(他们也有相当的组织)来招待他去暂住在青田人办的小客栈里,青田小贩里面也有发小财的(多的有二三十万的家资),便雇用这种人去做小贩,他便从中取利。所以在这极艰苦的事情里面,也还不免有剥削制度的存在!这种小贩教育程度当然无可言,不懂话(指当地的外国语),不识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规章,动辄被外国的警察驱逐毒打,他们受着痛苦,还莫名其妙!当然更说不到有谁出来说话,有谁出来保护!呜呼中国人!这是犬马不如的我们的中国人啊!

这班青田人干着牛马的工作,过着犬马不如的非人的生活,但是人总是人,疲顿劳苦之后也不免想到松动松动的娱乐。巴黎是有名的供人娱乐的地方,但在这班小贩同胞们,程度决够不上,无论咖啡馆也罢,跳舞场也罢,乃至公娼馆也罢,他们决没有胆量进去问津,于是他们里面比较有钱的人便独出心裁,开办赌场,打麻将抽头,精神上无出路的小贩们便都聚精会神于赌博,白天做牛马,夜里便聚起来大赌而特赌,将血汗得来的一些金钱都贡献给抽头的老板们!这几个开赌场的老板们腰包里丰富了,便大玩其法国女人,一个人可包几个女人玩。最后的结果是小贩们千辛万苦赚得的一些血汗钱仍这样间接地奉还大法兰西!

这班可怜虫过的是不如犬马的生活,同时也是盲目的生活、无知的生活。往往因为极小的事情,彼此打得头破血流!前几个月里有因赌博时五十生丁(约等中国的一角钱)问题的极小事故,两个人大打其架,不但打得头破血流,竟把一个人打死了!法国警察发现了这个命案,当然要抓人,听说这个“打手”在同乡私店里多方躲藏,至今尚未抓到。

这班青田人有的由海船不知费了多少手续偷来的,有的甚至由西伯利亚那面走得来的,就好的意义说,这不能说他们没有冒险的精神,更不能说他们没有忍苦耐劳的精神,但是有这样的精神而却始终不免于“犬马”的地位,这里面的根本原因何在,实在值得我们的深刻的思考。

1933年9月29日,记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