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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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袭占汴梁(1)

晋王登基的消息传到了大梁,梁末帝朱友贞如五雷轰顶,这才想起了这个强大的对手,也想起了王彦章。他翻出段凝袭取卫州的捷报,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他转忧为喜——既然卫州可以袭取,那么,魏州也可以袭取,晋阳也能够袭取喽?这么一想,似乎扫平晋贼的时机到了,就兴冲冲地派人,把王彦章请到宫内。

两人坐定,朱友贞问:“王将军,听说你的全家都在晋阳,有这事吗?”王彦章平静地说:“有。他们都受到了特殊的优待。”朱友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原样,又问:“听说,你把劝降的家院杀了,真的?假的?”王彦章的两腮抽搐了几下,眼圈差点红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样……朕知道,你是个忠臣。”王彦章没说什么。过了一阵,朱友贞说:“那一天,你在殿上,好像还有话要说?”

王彦章说:“是。在那种场合,不便说。”“现在,只有咱们君臣二人,你可以说了吧?”王彦章离席,跪下,说:“圣上如此待臣,臣安敢不效愚诚!”朱友贞过来,把王彦章扶起,说:“爱卿不必多礼!朕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说说你的想法吧。”王彦章说:“那——愚臣就说了?”“说!不要有什么顾虑!”王彦章说:“金銮殿大学士敬老大人,是我朝柱石,凡事应该多多向他请教。”朱友贞哼了一声。“早年,先皇派刘知俊西讨鄜、延,担心难以成功,设宴问计。敬老大人剖析人文风俗、山川地理、郡邑虚实、军粮运送,准确清晰,如数家珍,左右莫不惊异,先皇更是大加赞赏,常说‘相见恨晚’。从那以后,所有政术军谋常常咨询先生。敬老大人自从跟随先王,三十几年如一日,通宵达旦,不得休息,常常在马上小憩,而毫无怨言……”朱友贞打断了他的话,“朕请你来,不是要听你给敬翔评功摆好——这些,朕都知道。朕想听听,李存勖在魏州称帝,我们该怎么办?朕的意思,趁镇、定还不大稳固,我们出兵镇、定……”王彦章稍稍停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思路,“好吧,我就说说。以臣愚见,张文礼虽然死了,镇、定之乱也平了,李存勖在魏州也称帝了,其实,仔细分析,这只是晋人的暂时胜利。他们北有契丹,西有李茂贞,内部也不平静。比起他们,我们国力更富,军队更强,真要出兵,打败他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愚以为,”朱友贞有些不耐烦,“既然出兵,你就大胆地说,不要顾虑什么。”王彦章说:“末将以为,兵锋不在镇、定,而在黄河,也就是说,首先解除晋祸。”“此话怎讲?”王彦章 说:“镇、定虽然新平,内部不稳,可是,终究他们结盟时间较长,民心所向,不在于梁。因此,我们出兵,不应该指向镇、定,而应该以解除晋贼对我们的威胁为主要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臣有一计……”一个黄门官跑进来,“启奏陛下,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敬翔求见!”朱友贞没好气地嘟囔:“老东西,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嘟囔归嘟囔,朱友贞还是传他进见。王彦章说:“我回避一下。”朱友贞奇怪地问:“回避什么?你刚才不是还为他……”“避点嫌总是好的。”说着,王彦章转到屏风后面。

敬翔急急走到梁末帝朱友贞面前,“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友贞抬抬手:“起来吧!”敬翔站起来。“大学士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敬翔拱拱手:“人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晚上,的确有要事要奏。”朱友贞问:“有奏章吗?”敬翔说:“没有。“朱友贞没说话。敬翔问:“没有奏章就不能说话吗?昔日太祖奉唐昭宗从长安迁洛阳,中途在旁边侍侯。昭宗鞋带松动,示意太祖给他系紧。太祖正要上前,小臣踩了踩太祖,朝外努努嘴,太祖就明白了——根本不用什么奏章。”那时,昭宗在外埋伏甲士,想除掉朱温,被敬翔发现,用踩脚、努嘴暗示,朱温因之躲过了一劫。朱友贞冷冷一笑,“是呀,你因此得到了太祖多少眷顾,令满朝文武们眼红。太祖破徐州,得到时浦的宠姬刘氏,都赏给了你。”敬翔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刘氏,早年是尚让的妻子,被时浦打败后抢为宠姬。朱温攻破徐州,掳为妾,备极宠爱,后来赏给了敬翔。敬翔在梁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刘氏也早是半老徐娘,可她依然风流不减当年,穿着十分妖艳,随意出入朱温的卧室,陪侍朱温,而且,天天招摇于王公贵族中间,使敬翔十分难堪。刘氏见敬翔整天黑着个脸,就问:“我给你丢人了?尚让是黄巢的宰相,时浦是大唐节度使,朱温是大梁太祖,哪一个不如你?以你的门第,我还觉得羞愧呢!你靠我飞黄腾达,还嫌弃我?狗,还不咬拉屎人呢!”敬翔听末帝这么说,老眼噙着泪花问:“战国时期有一个晋灵公,陛下知道吧?”朱友贞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那,你把自己看作赵盾呢,还是看作赵穿?”敬翔说:“老臣德不如赵盾,胆不如赵穿……”

朱友贞抢过话头说:“依朕看来,你是明比赵盾,暗做赵穿!”敬翔听了,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先帝取天下,看中的就是臣的一点愚忠,所出计谋没有不采纳的。今日陛下如此看臣,臣只有一死,以明心迹!”说着,从朝靴内拽出一条绳子,就要上吊,旁边的内侍急忙抓住绳子。梁王说:“行了,行了,朕知道老学士一片忠心。你——想说什么?”敬翔松开绳子,脸颊上还带着泪珠说:“从前,河朔大半在我们手里,先王那么英武,身先士卒,统帅几十万精兵强将,尚且没有打败晋寇。今日,晋寇日益强悍,竟然称帝,与大梁分庭抗礼,陛下却亲近屠岸贾一类人,不理正事,足不出宫,歌舞升平,怎么能收复失地?……”话还没说完,内侍来报:“租庸使赵岩、张汉鼎、张汉杰求见!”朱友贞的脸拉长了,阴沉的能怄出水来,“今天,怎么了?都不请自来?还一个撵着一个的屁股?”沉默了好一阵子,朱友贞扭头对内侍说:“叫他们进来。”

赵岩、张汉鼎、张汉杰鱼贯而进,跪,拜,起来,站在旁边。这期间,朱友贞一个字也没说,只用手势。等他们站好,朱友贞接着问敬翔:“那——依爱卿看,怎么才能逆转危局?”敬翔说:“近贤臣,远小人,奖励农耕……”“行了,行了,”

朱友贞连连摆手,“朕要的是眼前,眼前怎么办!”敬翔说:“眼前?趁晋贼羽翼未丰,出兵河上……”朱友贞又打断敬翔的话,“用谁为帅?”“形势紧迫,非王彦章不可!”“你怎么知道,王彦章 能担此重任?”敬翔说:“王彦章勇武而有谋略,先帝每有征战,常常用作先锋。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贞不二……”突然,一个黑影从屏风后跑出,纳头拜倒在敬翔脚下。敬翔一看,“是王将军!你怎么也在这儿?”王彦章挽住敬翔的胳臂,满面泪水,说:“晚生家人被晋贼当作人质,要挟晚生投降,满朝文武都用那种眼光看我,不料阁老还如此信任,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晚生只有以死报效皇上,报答阁老!”朱友贞的脑海突然闪出一个想法:“他们,事前商量过?演双簧?”马上,又否定了。再一想,这时候,谁还能替他打败晋贼呢?“筷子里边拔旗杆吧!”他伸手示意,要内侍把二人扶起。“王爱卿,假如朕派你到前线,多长时间,你能让朕听到好消息?”王彦章问:“陛下要我到哪里?镇州?”朱友贞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镇州。”王彦章说:“不敢保证。”“为什么?”王彦章说:“道理,前边末将已经说过……”“你的意思……”王彦章说:“黄河离大梁太近,朝发几乎可以夕至。如果晋贼撇却河上我军不顾,以精锐奔袭大梁,陛下就危险了!……”“是呀,是呀!我说呢,圣上安危才是最大的事!”

张汉鼎插话说。急得赵岩一个劲使眼色,张汉鼎看见了,却还是我行我素。朱友贞心里一喜,“人都说张氏兄弟奸诈,看来,是偏见!”但是,嘴上没说,还瞪了张汉鼎一眼,张汉鼎唯唯而退。朱友贞示意王彦章再说,王彦章咽口唾液,朱友贞示意内侍倒杯茶,拿给王彦章。王彦章喝了一口,说:“根据目前敌我态势,愚以为,当前,最急迫的是解除大梁的危机,即在黄河岸边的德胜与晋贼决战。如果河上得胜,不仅使大梁安全了,还可以此为跳板,乘胜挥师北上,晋贼会望风鼠窜。”张汉鼎翘起大拇指,“将军见解高人一筹!其他人就像庸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赵岩又是挤眼,又是踩脚,张汉鼎依然旁若无人。张汉鼎心想:“人都说赵岩聪明,依我看,他也是笨蛋一个!晋军精锐,都在河上,让王彦章出兵河上,还不是让他尽快送死!”可在朱友贞看来,王彦章的话还真有些道理。“不过——”朱友贞看着王彦章的眼睛,“李存勖可不是等闲之辈。朕听说他勇冠三军,又有谋略,很难对付。”王彦章说:“李亚子斗鸡小儿,有什么可怕?如果陛下能令臣出战,臣就把他生擒活捉,献于陛下!”朱友贞大喜,立即下旨,封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段凝为副,征讨晋贼。敬翔高兴地戳戳王彦章,“还不快快谢恩!”王彦章的眼角眉稍都是笑,跪下去磕头谢恩。赵岩、张汉鼎、张汉杰却又脸色煞白,后脊梁直冒冷汗——他们早就从下人口里听到,王彦章多次宣称,只要让他当了北面招讨使,他要好好干,胜利凯旋的时候,一定要翦除宦官和赵张之流。赵岩、赵鹄和张氏兄弟折箭为誓,宁愿死在沙陀手里,也绝不让王彦章得逞。现在,王彦章真的当了北面招讨使,他们能不紧张吗?可惜,皇上一言既出,短时间里,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妙招阻止。

王彦章谢恩刚起身,朱友贞急切地问:“王爱卿,朕破格封你做北面招讨使,派你到河上,多长时间,你能让朕听到好消息?”王彦章想也没想,举起三个手指,说:“三天。”“三天?”在场的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王彦章扫了大伙一眼,还是平静地说:“三天!”朱友贞的口张得老大,好长时间合不拢。敬翔也惊得竖起三个指头,呆呆地盯着,不知屈伸。赵岩的舌头吐得老长,偷偷瞅瞅张氏兄弟。

张氏兄弟并没有瞅他,眼光痴痴地粘在朱友贞的口上,大概是想看那张嘴什么时候能闭,或者是想听那张嘴里说出什么话。他们谁都知道,别说三天打胜仗,三天连黄河岸也到不了!殿内的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了一样,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朱友贞盯着王彦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军中无戏言!”王彦章挺挺胸,说:“下官说的不是玩笑话。”又过了一会儿,朱友贞问:“爱卿,你如此肯定,敢立军令状吗?”

王彦章语气平和地说:“敢。”朱友贞吩咐内侍捧上文房四宝,磨墨。偌大的殿里静得出奇,“嘶——嘶——嘶”的磨墨声格外碜人。敬翔想阻止王彦章,王彦章却故意扭过头,看也不看敬翔。敬翔急得抓耳挠腮,心里埋怨王彦章:“立什么军令状嘛,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谁能保证打胜仗?就是孙武再世,也不敢打保票!”他心里想的是,今日的大梁,快要山穷水尽,能担起救国重任的,只剩一个王彦章,要是王彦章被斩,那,大梁可就土崩瓦解了!最让敬翔揪心的是,此时还不能明劝。赵岩瞄了一眼张氏兄弟,只见他二人的脸红扑扑地,像蒸熟了刚揭锅的红薯,又像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人突然被神仙救上天庭。赵岩兴奋啊,他下意识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三天,三天,军令状,军令状,好,好,好!”那嘴,磨叽着,像吃了蜂蜜,甜得只差笑出声来。

滑州,北面招讨副使的临时行辕内灯火辉煌,段凝为王彦章摆了一个盛大的接风宴。段凝满面春风地举杯祝贺:“招讨使从大梁到滑州,二百一十多里,只用了两天!谁见过这样的行军速度?真是我们大梁的‘飞将军’!”众将军七嘴八舌,纷纷举杯盛赞王招讨使。段凝接着说:“王招讨使到滑州,为我们全军将士带来了圣上的旨意,也带来了幸运!以后,我们大梁的铁军会节节胜利!因此,我代表全体将士,敬王将军一杯!”一个声音喊道:“不行!双喜临门,怎么只敬一杯!”

将军们一看,是先锋使康延孝,都随声附和:“对!敬两杯!敬两杯!”“三杯,三杯!”王彦章 笑嘻嘻地站起来说:“好,我喝,我喝!不过,我有一个提议,段将军也由刺史升了招讨使,也应该敬敬段招讨使吧?”王景仁跳起来喊:“王招讨使说得太对了!我们段招讨使升迁是最大的喜事,应该连喝三大碗!”段凝心想,人说王彦章粗犷,不懂礼数,看来,不完全对嘛。他的心,虽说不上细如发丝,却也能揣摩出我的心思。我为了升官,费了多大的劲?连妹妹都送给那个淫棍了,他也没给我多少好处!好在我不灰心,不丧气,一如既往地讨好朱氏后人,也多亏赵岩、张汉鼎兄弟从里面帮衬,我终于如愿以偿,也算银子没白花!想到这儿,他端起酒杯,笑咪咪地说:“感谢大家的厚爱!我不大会喝酒,我喝一杯!”一仰脖子,把酒倒下肚子。王彦章又倒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段凝,“好事成双,喝一杯怎么行?

再请满饮此杯!”下面又起哄了:“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喝!喝!”段凝接过酒杯,又一仰脖子,酒,哧溜就下了肚。虽说只有两杯,段凝的脸已经红成了鸡屁股,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王景仁端了一杯酒,走到段凝面前,说:“这么大的喜事,得喝三杯。人不是常说:‘是仙不是仙,三杯得喝干!’”段凝连忙摇着手,“不行了,不行了!再喝就醉了!”“醉了有什么?在咱们滑州,您是主人,醉了,睡一觉,又清醒了,谁还敢说什么?嗷——我明白了,您看不起我王景仁。要不,招讨使的酒您喝了,为什么不喝我的?”“再给我几个胆,也不敢小看您老哪!您是什么人哪?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已经是北面行营都招讨使了!”段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翻过来,让王景仁看。“看见了吧?一滴都没剩!真是‘感情深,一口焖’!”王景仁竖起大拇指:“好哇——豪爽!”王景仁又斟了一杯酒,走过去捧给王彦章,贴着王彦章的耳朵小声说:“刚才的一幕,您别生气,他就是那样个人。论武艺,我最佩服的还是您——‘王铁枪’!”段凝看他们耳语,说:“婆娘似的!有私房话,茅坑说去!酒场上,大声点!”王景仁放大声说:“王将军,您是我们大梁第一猛将!您,干了这杯酒!”王彦章不置可否,接过酒杯,张开嘴巴,手一扬,酒就飞进了嘴里。众将军开怀大笑。

酒喝到最疯狂的时候,王彦章起身,向大家抱拳说:“对不起了,我有点内紧,得去方便方便!”段凝早已烂醉如泥,趴在桌上,像癞蛤蟆产卵,嘴吧唧吧唧地磨,嘴边全是白沫,一堆一堆的。王景仁也喝醉了,稀里糊涂地听到王彦章要去更衣,哏哏地笑,“去,去茅房,还,还请,请示——你真——真逗!”正说着,身子软软的,溜下椅子,脸朝下,屁股撅得老高,三折子窝在桌子和椅子中间,打开了鼾声。

王彦章出了滑州,直扑杨村。天,下着毛毛细雨,像罗面,淅淅沥沥,落在脸上,脖子里,凉簌簌地,把他的酒气冲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的头脑异常清晰,神经异常兴奋,也异常沉重。他知道,这一仗,关系着大梁的命运,打好了,就可能起死回生;打败了,大梁将一蹶不振。他带来的八千兵丁已经在杨村整队等候。

他问中军:“船,准备好了没有?”中军说:“放心吧,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停当了。”王彦章走到他的六百敢死队员中间,逐个检查,蹭蹭这个的大斧锋利不,吹吹那个的吹火筒通畅不,又看看他们的炉火红不红。检查结束,他非常满意。中军告诉他,已经给将士们说清楚了,“今晚出击,是偷袭。一定要保证突然性。十八里的行军路上,要摸黑走,摔倒了,也不能弄出一点响声!要做哑巴,屁也不许放一个!”他欣慰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出发!”八千精兵分成两路,一路从陆上进军,另一路乘船,载着敢死队和后续部队,靠着黄河南岸撑船前进。目标只有一个:德胜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