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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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袭占汴梁(6)

康延孝一绕过前殿,一溜小跑。到了皇上面前,倒头就拜,皇上拽住他,不让他下跪,拍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不知是冷,还是恐惧,皇上觉得,康延孝的身体微微哆嗦,就解开玉带,放在回廊上,脱下自己的袍子给他披在身上,又回身拿起玉带,说:“这个,也一并赐给卿!”康延孝激动地脸色发红,连忙摇手,“皇上的锦袍玉带,小的怎敢……”“哎——”郭崇韬说,“皇上赏你,你就收下。不然,也是抗旨不遵哟!”康延孝跪着,双手接过,放在回廊上,又行大礼。皇上扶起他,说:“免礼,免礼!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朕,朕给你做主!康延孝一个劲作揖:“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万死不辞!”皇上说:“不急,不急!你先回家,休息几天。——喔,忘了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一说到家,康延孝止不住涕泪滂沱:“家?小人离家时,只剩下一个老娘,已经五十多岁了。十几年了,不知她老人家还在不在世。”郭崇韬也红了眼圈:“生逢乱世,家家都有一本血泪经啊!”皇上说:“朕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先回乡,寻访老母。安顿好了,再来。”康延孝擦擦眼泪,说:“不,不,先不回家。先回家,真的见了老娘,怎么给她老人家说?说我投了梁?还不把老娘气死!”郭崇韬说:“陛下,那,就按他说的,先不回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给皇上禀报呢。”皇上一手拉着康延孝,一手拉着郭崇韬,进入前殿,挥手让下人回避,然后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了,你有什么事?说。”三人坐定,康延孝说:“朱氏篡夺大唐江山,人神共愤。可是,朱温势大,天下英雄虽然竭尽全力,也没能推倒他。到了朱友贞,本就黯弱,又被赵、张愚弄,任用奸佞,摈弃良才,这是老天赋予陛下的最好时机。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听了,心中狂喜,却又怕康延孝不是真心,就说:“依朕看,朱友贞去朱友珪,那时候,多英雄!他当了皇上,内有赵、张,外有段凝,物阜年丰,国力强盛。听说,很快就要出兵攻击我大唐!”康延孝说:“皇上说的,下人不敢苟同。朱友贞争皇位,对手是谁?比他更蠢的朱友珪!登上了皇位,他就以为船到码头车到站,一心只想享乐,就是有一点小聪明,也被享乐迷糊了。他任用的赵、张,虽说都是至近亲朋,可他们,一,没有多大能耐,二,从不想着黎民百姓,三,专门与好人作对——陷害王彦章就是明证!他们,狠不得三只手拿着耙子,为自己搂钱!还有那段凝,谁不知道,根本没有真本领,靠的是金钱、女色……”听到这儿,皇上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他还是不动声色,故意打断他的话:“卿在敌营,肯定知道他们近期的军事计划……”康延孝说:“知道,知道!仲冬十月,他们准备四路出击:一路,以董璋为帅,统领陕虢泽潞几镇出石会,攻晋阳;一路,以霍彦威为帅,率领关西汝洛军队掠邢洺,攻镇定;一路,调京师禁军王彦章部,攻郓州;最后一路,是段凝用河上的军队,挡皇上……”听到梁人部署,真把皇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康延孝说,我军没有针对性准备,到时候顾此失彼,非吃大亏不可!”皇上又问:“王彦章在哪里?”康延孝说:“刚才说了,朱梁要他攻郓州。现在,大概正向郓州方向开进。”停了片刻,康延孝又补充说:“王彦章不足虑,一是兵少,二是张汉杰监军,他还能干什么?就是只大鹏,也被妖魔砍去了翅膀,飞不起来喽!”郭崇韬说:“这些,不过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只能吓唬一些无能之辈。伪梁虽然兵多,分则兵少。四路出击,平分兵力,看似铺天盖地,对我,毫无损伤!”说着,他捋起袖管,叉开五指,用手掌往桌上一拍,皇上似乎明白了。但是,皇上还是担心,他心想,“梁军几十万人呐,我们怎么应对?”

唐皇站起身,走到康延孝面前,一揖到地,唬得康延孝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那儿。皇上问:“康爱卿,您以为,怎么对付最好?”康延孝回过神来,说:“郭大人早就谋划好了,他说,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唐皇转过来看着郭崇韬,郭崇韬又捋起袖管,攥紧拳头,皇上急忙上前抓住。郭崇韬说:“他们分兵,我们合兵。他取枝叶,我攻心脏!他们的军队,都洒向外线作战,大梁空虚,这不是天赐良机?郓州距大梁不过几百里,皇上如果亲率精兵,长驱入汴,不过十天半月,伪主自会授首。真是这样,其余梁寇必望风而溃。”康延孝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大梁附近,除过两三千老弱残兵,就剩王彦章刚刚招募的五百骑兵。郭大人说,段凝大军远在河上,等陛下奔袭大梁的消息传到他那儿,至少也需四五日,他从滑州渡河,备办舟楫,至少又需四五日,那时,陛下早已坐在元德殿上。皇上,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啊!”见唐皇还在沉思,郭崇韬说:“今秋歉收,军粮不济。明年呢?谁能说清?因此,应速战速决!此时不下决心,大功何日可成?陛下,不要再犹豫了!”皇上面现难色,说:“前几天,就是辛未那天,天狗吞日,朕让司天监测算吉凶。司天监奏称:今岁天道不利,不宜外出征战,否则,必蹶上将军。”郭崇韬说:“陛下聪颖,肯定读过荀子的《天论》,难道忘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名句?星坠木鸣,日月之蚀,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正常现象,并不是上天给人暗示什么。陛下刚才吟诵李华《春行即兴》,如果老天有情,人,为什么还要悲叹芳花自落,春鸟空啼?哦,陛下请看,您面前的中堂写的什么?”皇上头也没抬——那是自己写的,才几天,还用看么!康延孝抬头,看到皇上面前一幅中堂,上面写着:“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贤士深藏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循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落款赫然七字:唐皇御笔,夏四月。整幅以魏碑书写,字体端庄雄厚,又不失粗犷泼辣,谁看了都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激动!皇上站起身,“啪”地一拍龙案,震得茶壶茶碗喀啦啦响:“大丈夫立世,得则为王,失则为虏,干!朕决定了!”即唤冯道草拟诏书,命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率领在河上的军队粘住段凝,迟滞他们驰援大梁。命李嗣源父子为前敌先锋,率军即刻出发,拜康延孝为博州刺史、捧日军使兼南面招讨指挥使,随大军一起征梁,自己亲率大军继后。命令在朝城所有文臣武将的眷属儿女,一律迁回兴唐,着宣徽使李绍宏、宰相豆卢革、租庸使张宪、兴唐尹王正言同守兴唐,并一再嘱咐他们,如果征梁失利,皇上遇难,要他们拥立皇子继岌,继续兴唐大业。同时,叮咛所有人等,对以上行动,严格保密,走露风声者,杀无赦!

唐皇太高兴了,脸上红扑扑的。要不是军事机密,他真想见一个拉住一个,给他们说说。“皇上驾到!”皇上走进刘夫人的寝宫,宫娥们碎步跑来,先后跪拜接驾,慌慌张张地,有的金钗歪了,有的云鬓松散。“贱妾恭迎皇上!”是刘夫人!

虽还是莺声燕语,却有点娇喘微微。细一看,衣袖绾上了胳臂肘,裙子也撩在腰里,脸上的粉被什么划了一道子黑,象白白的馒头被黑嘴叫花子咬了一口。“怎么了,你?”皇上问。刘夫人拜过,起身,“还不是它?”左手多半串珠子,右手几颗散珠。一个宫娥怯生生地解释:“我们几个抢着看,弄散了。”皇上笑了,“什么金贵玩意儿,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连你也爬到柜子后边去?”刘夫人急忙辩白:“东海龙宫的珍珠,忻州刺使李绍荣送的!”“李绍荣送的?朕倒要看看,什么好东西。”皇上接过珠子,眼前一亮,“还真是宝贝呐!”个大,色纯,握在手里腻腻的,滑滑的,像这样的珠子,他还真没见过。“李绍荣真乖巧。”皇上心里想。刘夫人接过皇上的外衣,刚要往衣架上挂,发现哪里不对,上下看了一阵,又翻过里子看了一下,问:“外边凉吧?”“是呀”,皇上说,“一分秋意一分凉嘛。”“妾看皇上满面红光,没有一丝凉意。”“是吗?你说对了,高兴呀。”“是高兴。穿上魏贵妃亲手作的夹袍,浑身上下还不暖融融的?”皇上突然明白了什么,把珠串放下,“哦,你做的那件可立了大功了!”刘夫人白了皇上一眼,拿过珠串,用锦帕细细擦拭,慢悠悠地说:“一件夹袍——还能像人,立大功?”皇上说:“那你就小看它喽!它换来了忠心,换来了决策,换来了我朝的胜利!”刘夫人一头雾水,惊讶得脸都变了形,“您越说,我越糊涂了。皇上,您说明白些!”“我把它赐给康延孝了!”“康延孝?”刘夫人更惊讶了,“康延孝是谁?妾一针一线给皇上作的夹袍,皇上随便就赐给下人了?”唐皇拉过刘夫人,按在椅子上,说:“宝贝,坐下,坐下,你别急嘛!等我说完,你就知道它——不,不,你立了多大的功劳!”刘夫人极不情愿地坐下,听皇上说。

唐皇说完了,刘夫人心里高兴,脸上却还嘟着小嘴,埋怨,不过,埋怨的内容变了:“又要搬,又要搬。刚才内侍传旨,妾还以为谁乱掰呢!你不知道,搬一次家多不容易!”皇上有点惊讶,也有点生气:“有啥不容易?就几件衣服,包个蛋蛋就行了!夫人哪,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刘夫人说:“包个蛋蛋?说的轻巧!你还以为前几年呐!这一年多,打胜仗,缴获的,有多少?各州县,进贡的,有多少?”“你这儿?比租庸使张宪那儿还多?”刘夫人压低声音:“比租庸使那里多还是少,我说不清楚,但是,我这里,光金银珠宝,二三十车装不下!”这下子,皇上惊讶了,“有那么多吗?”刘夫人肯定地点点头。看皇上还不大相信,刘夫人说:“各州县的官,聪明着呢,给咱们进贡的,比赋税多的多!”他眉头拧在一堆,好一阵子,又绽开了,说,“那——明天,你找车,我再派三百银枪军过来保护!”

刘夫人高兴地拉住皇上的衣袖撒娇:“你再给我派个大将来!只有兵,我不放心!”

“大将,大将”,皇上还真有点作难,他板指头数了数,“上战场的上战场,留守的留守,派谁呢?”“没人?”刘夫人说:“妾给皇上推荐个人吧?”皇上问:“谁?”

刘夫人顿了一下,没说人名,却又问:“您先说,给不给?”皇上说:“我还得看是谁呢。你要康延孝、李嗣源,我能给吗?”刘夫人撅着个嘴说:“我才不要他们呢!”皇上伸手点着刘夫人的鼻子说:“皇太后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说,要谁?”刘夫人趁势拉住皇上的手说:“不要别人,就要——五弟!”皇上“嘻”

地一声,“我当你要谁呢!不就是存渥嘛!他也闲着没事,墙背后学猴叫呢,给你吧!”刘夫人像小孩一样,扑到皇上怀里,把个身子扭来扭去……

唐皇帅大军悄悄从杨刘渡过黄河,衔枚急走,半夜时分,围了中都。中都,只有王彦章的五百骑兵和新招募的几千军队,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埋锅造饭。王彦章因谗降职,终日郁郁寡欢,萎靡不振。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时候,刚刚闭眼,就看见妻子儿女满身血污,惊得他又坐起来。这样过了几个月,他,明显地消瘦了,头发也白了,眼窝陷到深坑里,眼睑也耷拉下来。前些天,他去一个招募点,碰见敬翔,敬翔愣没认出他,还问“这位老头,你到这儿添什么乱”!弄得两人都流下苦涩的泪。这次出征前,王彦章多次上书,提出“集中兵力,决战河上”

的方案,又被赵岩篡改,送呈朱友贞。建议不成,反弄了个“妄议朝政,干扰决策”的罪名。临行前,朱友贞又怕王彦章投晋,派张汉杰监军,张汉杰带了八个禁军,摇摇摆摆地进了王彦章的军营。张汉杰不懂军事,却处处掣肘,弄得王彦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彦章刚到中都,就和晋军遭遇,从旗帜上看出是唐皇亲自统帅,马上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王彦章忙叫中军唤来张汉杰,“张监军,晋人要奔袭大梁!”张汉杰问:“你怎么知道?晋寇给你通气了?”王彦章生气地说:“你还看不出?晋军和我军在杨刘、德胜一代对峙,中都却突然出现大量晋军,还由晋王亲自统领……”张汉杰骂道:“没出发,你就妄议朝政,这会儿,遇见几股蟊贼,你说是‘大量晋军’,‘还由晋王亲自统领’!你想干什么?动摇军心?违旨抗命?临阵脱逃?”王彦章说:“大梁危急!你说我什么都行,救大梁要紧!”回头叫过中军:“传我命令,立即赶回大梁!”张汉杰问:“回到大梁,如果没有晋军奔袭,怎么办?”王彦章斩钉截铁地说:“杀我的头!”张汉杰说:“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不要说我不讲情面!但是,你不能朝一个方向突围,这样难突出去。要分兵,多方向突围。”王彦章想,凭我的武艺,还是可以突出去的,但要保证全军突出,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兵力不足,集中突围,还是好一点,至少,能多带出些兵。分兵,那不是自寻死路?又一想,只要自己能回到大梁,京都还有一线希望。委曲求全吧,分兵突围!

其实,这时候,想集中兵力,已经是难上加难了——一听说晋王亲自杀来,新兵们早已胆寒,加上又累又饿,立即狼奔彘突,四散溃逃。王彦章只好带着几十个亲兵,裹着张汉杰,往外冲,向兖州方向退却。唐皇见王彦章分兵突围,大喜过望,急令大军火速乘胜追击,不得让梁军缓过劲来。

王彦章保着张汉杰突出来了,回头一看,张汉杰带来的八个禁军全在,他的亲兵却只剩了五六个,还满身血污,有两个伏在马背上,胳臂搭拉着,根本不能战斗。跑着跑着,张汉杰说:“王将军,歇,歇会儿,我,我实在,跑不动了!”王彦章看都没看,说:“啥时候了,还想歇?你不要命了!”张汉杰说:“跑死,是,死,抓住,也,也是,死!横竖……我不,不跑了!”王彦章心里明白,晋军就在后边不远,不跑,肯定会被俘虏。张汉杰是什么人?他要被俘虏,那还不大卸八块!丢了张监军,我就是回去,还能有命么?“张监军,跑吧,晋军就在屁股后边!”“我,我,跑不,动了。我……”王彦章见好说不起作用,就提高了声音:“你想投晋寇?……”话还没说完,只听追兵中有人大喊:“王铁枪!王铁枪!”张汉杰骂道:“王彦章,你果然里通晋寇!卫士们,还等什么!”八个禁军刀枪并举,朝王彦章杀来。王彦章毫无准备,被他们刺下马来。刚要补枪,李从璟杀到,格开了他们的刀枪,救下了王彦章,也俘虏了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

天明了,太阳从云缝中射出,血红血红的。李从璟押着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用树枝胡乱扎了付担架,抬着王彦章向唐皇报捷。唐皇看到王彦章,心里一阵狂喜,紧走两步,觉得不妥,又放慢了脚步,走到王彦章身前,问:“你乃大梁能征惯战之将,为什么不守兖州,却驻扎中都?你不知道中都无险可守?”王彦章乜斜着眼,瞅了瞅来人,认出他就是李存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唐皇又问:“你不是说朕是‘斗鸡小儿’吗?今天被生擒活捉,服吗?”“不服!”

王彦章 扭过头,看着皇上的眼睛,“你敢把我的枪、马还我吗?咱俩斗三百回合!”